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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的发展往往很难契入人的初衷,真实情况是俞平庸和他的小秘书一回到家就走进了同一间浴室,而古月后来照样变成了他的女朋友。这中间的大转折全部拜一个人所赐,孙文超。
三年来,古月不止一次提出分手,但孙文超始终坚持,为了哄着古月和好他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他为了劝自己放弃而给这个女人下了一个结论,她是冷血动物。他们俩分手后身边的所有人都指责古月。
古月自己也承认,她不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可是当人在恋爱时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也许每个人遇到真爱都会变得患得患失,原本一滴眼泪都没有的人却变成了一个爱哭鬼,古月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最起码和俞平庸在一起时她不会心酸,既不心酸,也不心甜,更不心苦,毫无感觉总好过天天流泪。
记得他们共同喜欢听的一首歌《如果一世得不到》:爱下去会更悲哀,只因相爱所以分开,这定理无人能改,陪伴的人终非最爱……
多少次,古月想要给孙文超打电话把他从那个女人身边叫回来,可是她憔悴的内心无法忍耐电话里悠长的接线声,总是刚拨出一两声就挂断了,然后蒙着被子哭到睡。或是凌晨或是午后,孙文超会发过来一条语音,问她:有事么?她总是回一条文字:没事,按错了。
纵然孙文超猜到她所有的心理活动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拆穿她。毕业了,孙文超硕士毕业,古月博士毕业,在校园里,仿佛所有感情都可以重来,在社会上,一旦错过就将是永远。
分手以后,每天晚上古月都会把手机充好电,因为孙文超雷打不动会在睡觉前给她发语音,古月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藕断丝连,甚至还为此而感到羞耻,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当初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好姑娘。
那天晚上,古月随着楚雯的车回到公司,天太晚了只好在职工宿舍住下,半宿没睡着觉考虑如何给俞平庸编辑一条短信,担心他又是更年期又是老花眼的,八成是根本不看短信那伙的。凌晨两点多她做了一件特别冒失的事,给俞平庸拨了过去。
看着正在拨通的电话线路,古月有一种想按ctrlz返回的冲动,别说是互不相识,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该这么恶作剧,人家刚下飞机应该让人家好好休息的。可是天意弄人,古月万万没想到,俞平庸在欧洲呆了一个多月回国后生物钟有点乱,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歪在沙发上看国际斯诺克锦标赛呢。
凌晨两点多,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国内电话号码,这很诡异。
俞平庸接起电话很客气地问:“你是哪位呀?”
古月说:“打扰了,我是今天在机场抱着琴的那个人,您看见我了,不是么。”
俞平庸说:“我没注意,你有什么事?”
古月说:“我想见见您,可以吗?”
俞平庸说:“啊,现在么?”
古月连忙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时间由您来定,可以吗?”
俞平庸想了一下,说:“可以啊,那就现在吧,你在哪儿?”
古月有点不知所措,心口忽然乱撞起来:“我还在机场路这边……”
俞平庸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和楚雯一起来的是么?”
“是。”
俞平庸说:“那你叫楚雯派个司机把你送到我这边,一个小时差不多就到了。对了,你叫什么?你抱着那个是古琴吗?”
古月激动地说:“我叫古月,是古琴没错。”
俞平庸笑了笑:“好,那我等着你了啊,快点啊。”
古月刚要说这边人都睡下了,不如明天再见吧,俞平庸那边电话就压线了。古月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其实他正想找个人打发失眠的长夜。
可能,连俞平庸也没有料到,红尘万丈,有些偶然看似是偶然实则却是在劫难逃。
一曲悲怆的《广陵散》已充分证明了这个弱女子旷世的才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俞平庸透过她那抑郁的眼神看到失意已经在她过往的生活中泛滥成灾。
古月刚记事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后爸为人过于悭吝使家里的生意难以为继,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往事不堪回首,童年流过的眼泪攒起来能够浮起一条船,如今心头的伤疤总算结了痂,灵魂深处的裂痕却很难抚平。
人世间就是一个火宅,真正的解脱也许就在最后的刹那,她要的和别人都不一样,她要的只是一日三餐和一个栖身之处,只要不用再回那个家,只要别让她离开她的琴,因为一切与功利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愿意去沾染使得这个简单的愿望难比登天。
清淡的琴声忽然被脚步声打断,一个女孩儿穿着睡袍从楼上走下来,古月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她卸妆之后又是一种婉约的美,俞平庸叫她“茶茶”,她叫俞平庸“peter”,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可见一斑。同为年轻女人古月拥有高学历高素质却为茶茶所不屑一顾,也许在她看来古月不过是一个半夜三更来家里弹琴的女人。
俞平庸回头对她说:“茶茶,你把果汁拿过来大家一起喝不好吗?”
古月起身:“俞先生,我该走了。”
俞平庸连忙说:“你先坐下。”
茶茶站在小吧台那边说:“果汁没有了,只有汽水。”
俞平庸问古月:“汽水可以么?”
古月说:“可以……”
俞平庸又回头说:“茶茶,你现榨点果汁不好吗?”
古月说:“不用了……”
俞平庸说:“没事,我也要喝,等一下就好了。”
茶茶从冰箱里翻出几个水果,不久便听见榨汁机的嗡鸣声。古月感到气氛很尴尬,可是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实在没办法走。
俞平庸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公司里也养着几个弹古琴的,全是白发老叟,很难见到年轻女孩儿弹古琴,弹古筝的倒不少。”
古月说:“古筝我也会弹,只是不大喜欢。”
俞平庸笑着说:“古人认为秦筝与羌笛是一类,属于俗乐,大概是觉得音色太华丽了吧?”
古月点点头:“没错,华丽的音色虽能悦耳却不可以怡情,所谓‘声色狗马’,头一个就是指靡靡之音说的,古人视音乐为灵魂,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琴是排在首位的,隋朝时甚至朝廷开科取士还要考琴艺,认为五音不全的人根器不行。”
俞平庸兴致上来了,叫茶茶去找上好的茶叶和茶具来,刚榨好的果汁搁在一边不喝了,他带着古月去二楼书房,给她展示自己收藏的文房四宝和沉香雕件,内室东墙上挂着一把伏羲式古琴,看上去很久都没有人碰过,纯属摆设,古月站在那里流连不走。
俞平庸说:“这是朋友送我的,你觉得它怎么样?”
古月摇摇头:“光看是看不出来的,我可以弹弹吗?”
俞平庸说:“可以啊。”
他把古琴取下,琴面沾满灰尘,他说:“我叫他们时常把空气净化器打开,我不在家时这些人懒得连按钮都不想摁。”他说着亲自拿毛布拭掉琴额上的灰尘。
古月惊讶地说:“这琴有天然断纹,竟不是做旧处理的!”
俞平庸问:“有断纹好吗?”
古月说:“看来您是一点也不懂,有断纹当然好了,只有年头长、弹奏得多,琴面上才会出现断纹。”
俞平庸笑问:“比你那把好吧?”
古月笑着说:“那怎么能比呢。都说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你这位朋友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琴送给一个外行?”
“呵呵。”俞平庸微笑着把琴平放在书桌上,用毛布细细擦拭了一番:“因为我这个朋友去世了,我虽然是个凡夫俗子,他却把我当作难得的知音,所以临终时把这把琴送给了我,当年俞伯牙一曲高山流水得遇知音,那钟子期也只是个樵夫罢了。”
……后来钟子期死了,俞伯牙摔碎心爱的宝琴誓不再弹,这个故事在《警世通言》里收录过,古月一直觉得有点矫情,琴师与琴互为知己,何须再有个知音?后来,古月和俞平庸两厢争执起来,无意间提到了“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茬儿,古月才恍然大悟。现在,俞平庸讲的这段过往则更悲一些,一把宝琴纵是完好却无人再弹,睹物思人,岂不是凭添人的内伤?
俞平庸用手指随意勾了几下琴弦,室内缭绕着清冽的回声:“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有许多亲人和朋友相继离开,我的这个朋友叫梅伯荪,你听说过吗?”
古月说:“原来您的朋友是梅老。”
俞平庸说:“这是一件遗物,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弹了。”
古月说:“能见到梅老的宝琴已是三生有幸,何况弹呢。”
俞平庸很高兴,起身让座给她。不能说古月今天深更半夜来为他弹琴与功利无关,但这也许是她为抓住生活的希望所作出的最后一次努力,就像嵇康临刑前眼瞻日影鼓琴而弹,弹完了这一曲,一切都可以放下。当人身逢绝境决定要抛弃整个世界连自己也要一同抛弃的时候,世界才回过头来给人一个big□□ile,可惜古月已经不稀罕了,别再来这一套了,人世就是个骗局——就在那一瞬,俞平庸的心底里隐隐地萌生了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