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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时间不过是刚刚过了秋分,清晨,瓦片上就已经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色。
秋实手捧铜盆,进了房间,只轻轻唤了一声,原本在床上侧身而卧,鼻息沉沉的萧家大姑娘萧静姝就已经睁开了一双眼睛,一瞬清明。
她的声音里却还残留着慵懒的睡意:“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了,小姐。”秋实回答道,一边绞干了热热的帕子给她净了脸。
萧静姝自己接过了衣服来迅速穿上,再用牙粉擦了牙,饮了一杯淡盐水,舒展了一下身体,将头发随便挽起在脑后,前后几乎没用一刻钟。
秋实刚刚进来伺候她的时候,几乎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萧静姝是萧家嫡支唯一的嫡女,以萧家在江南的地位和她的身份,她完全可以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过到现在也几年过去了,秋实渐渐的,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萧静姝却不知道自己的侍女心里曾经转过“#我伺候的小姐是个怪人”这样的话题。
她只是很清楚一点,自己卯时末就要前去老太太住的春晖园请安,而她现在只有半个时辰迅速的来热身进行自己今天的早课。
她的早课,和萧家其他所有的姑娘都不同。
这是这萧家独一份的宠爱,是独一份的辛苦,也是独一份的幸运。
后院,她的女师傅高楠已经等在了木桩子旁边,见她到了,帮着她在四肢上绑上了沙袋,然后就含笑负手看着她负重三十斤在院子里跑了二十圈。
二十圈跑完,萧静姝不过是额头微微见汗,连呼吸都纹丝不乱,面上隐约泛起一片薄红。
哪怕是以高楠的身手,心里都忍不住的对这个十一岁小姑娘的妖孽天赋表示了十分的羡慕嫉妒---她自己十一岁的时候做不到这个就不说了,哪怕是以她那名满京华的师父,大概也未必能这样举重若轻吧!
等她跑完,高楠领着她舞了一整套的越女剑,她带了一遍,之后就是萧静姝自己一遍一遍的反复练习。
萧静姝自己没有跟人真正动过手不清楚,可是高楠私底下却跟那请自己过来教习的夷陵郡守萧峻说过这样的话:“以令嫒现在的功夫,只要有剑在手,和四五个成年男子对打必占上风,若稍有准备,当可和七八个成年男子对打拼个两败俱伤……”话语里带着几分骄傲和兴奋。
她话刚及此,萧峻却微微皱眉,似是不满的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的女儿何等金贵,怎么可能和谁两败俱伤?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高楠一念及此,神色也是微微一黯。
她师傅是京中第一剑客,但她在师门一众师兄妹当中却是修为最次的一个,师傅之所以会派她来萧家,不过是因为她小时候家境不错,学过规矩,不算是纯粹的江湖人。再加上她虽然没有习武的天分,可一板一眼的那些教条却记得不错,想着教一个小姑娘学武是绰绰有余了。谁又想得到,不过是一次敷衍的巧合,她却遇到了像萧静姝这样的良质美材,教出了远胜她自己身手的弟子。
只可惜,像萧静姝这样的身份,注定是不可能行走江湖的了。
她这一身骑射和武艺功夫,日后也注定掩于黄土,不为人所知。
“高师傅,高师傅?”萧静姝喊了她两声,高楠回过神来,瞧见女孩子已经收了势,还剑入鞘,解下了四肢上的绑带,朝她点了点头,“是时候去给祖母请安了。”
“嗯,你去吧。”高楠点了点头,在金黄色的一片晨曦中,目送萧静姝离开了这个小院。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的目光里,流露着她不敢言之于口的惋惜。
“小姐,要不要先回房间去要水换身衣服?”秋实小声的问道,小脸上有几分焦灼,她的目光,落在了萧静姝黑色的衣袍上。
萧静姝轻叹了一口气,看着东边已经露出了大半的太阳:“我倒是想呢,可惜看这时间是来不及了的。”
去晚了,不必说,老太太肯定是要斥责小姐的。
斥责两句,罚抄女四书倒也罢了,最麻烦的是,老太太肯定又要把去迟了的缘故扣在习武这件事的上头,到时候老爷跟老太太又要为了这件事起争执,母子失和,小姐瞧着心里定要难过。
可刚刚运动完,来不及要水来不及换洗,老太太肯定又要说小姐没个姑娘样子,二房的二姑娘也肯定会在一边阴阳怪气的拈酸吃醋,秋实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沉甸甸的……她的确不明白,小姐这样的出身,为什么非要坚持每日早起习武不可,还是那样艰苦的,连成年男子都未必坚持的下来的锻炼。
行过长长回廊,萧静姝看着回廊外头傲霜怒放的菊花,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面上现出了几分沉思之色。
秋实听到了小姐低声的自言自语:“今年的寒霜,降的好早啊。是小冰河时期真的到了么?”
转过回廊,几步路远就到了老太太居住的春晖园,门外,萧家二小姐萧静嫒已经候在了门口。
她正和老太太身边贴身服侍的柳绿说着些什么,瞧见萧静姝到了,萧静嫒冲着她轻轻颔首:“大姐姐。”
萧静姝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懒得挑她的规矩,只也笑笑打了个招呼:“二妹妹早。”
柳绿瞧见了萧静姝,忙忙拉开了笑脸道:“大姐儿来了?老太太还在洗漱,且稍等片刻,”一句话安了萧静姝的心,柳绿瞧了一眼两人呼吸之间吐出的白气和她们身上的厚实大氅,让道,“今儿个天寒凉的很,两位小姐是娇贵身子,就先随奴婢到耳房里暖着吧,可别冻坏了,老太太必然是要心疼的。”
她让的殷勤,萧静姝点了点头,就随着她一起往里走。一旁边萧静嫒虽然也默默跟上,但她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狠戾的妒忌和愤怒。
同样是嫡女,她还是老太太更疼爱的孙女儿,这柳绿竟就敢这么怠慢她!
她已经在这儿候了一刻钟,这么冷的天儿,柳绿就敢拿大,叫她在外头跟她东拉西扯的等,非要等到大姐姐来了,她这才让两个人去耳房等!
她一早就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显示她多有孝心?
可这么一来,老太太哪里还会知道她的等待,瞧见她的孝顺?
可恶的柳绿,真真浪费了她送她的那些首饰和打赏的银钱,真还不如喂了狗!
要不是……要不是大房势大,这些奴才又素来知道跟红顶白,她哪里会受这样的气!
心里是气的要死,萧静嫒却半分都不敢露出来,还得谢过了柳绿,跟萧静姝一起进了耳房,饮着茶水候着。
再在耳房里候了约莫一刻钟,花红过来打了帘子,老太太正坐在里屋,笑眯眯的看着她的两个孙女儿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块儿在她面前福身请安。
哦不对,袅袅婷婷莲步姗姗的,只有她疼爱的二姑娘,至于大姑娘么……
老太太表示不忍直视。
她选择性的无视了那个又穿了一身黑,还半点首饰都没佩戴,半点脂粉都没擦的孙女儿,疼爱的招呼了二姑娘到她坐下,又淡淡吩咐身边人给萧静姝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让她坐,亲热的问了些萧静嫒这几日的起居,半响这才瞅着萧静姝道:“后日要去龙渊寺进香,到时候你可别打扮成这样,瞧着真真不像是我萧家的女儿……”声音低了低,“没的叫人笑话你没个姑娘样子。”
萧静姝只作不闻,点了点头,应道:“祖母,我不会的。”
她嘴上应得快,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去龙渊寺进香的事儿,是老太太半月之前就特意吩咐过了的。
龙渊寺就在城外十里,但老太太喜欢他们庙里独一份的斋菜,所以这次特意说了,要在龙渊寺里宿上一夜。可哪怕是这样,这一早就叮嘱她打扮,是不是……还是有些太过了?即使是看不惯她锻炼时候为了方便穿的黑色胡服,可家里人都知道,她只要出门,从来都是中规中矩从来不出错的。毕竟,懂规矩识进退是她能继续习武的前提。
她心里虽然狐疑,嘴上却半句没漏,她说的是另外一桩担忧:“祖母,我在想,咱们去进香的日子推迟个几日可好?最近气候陡寒,秋粮歉收,再往南面,洪水泛滥,饥民作乱,听说有向咱们这儿扩散的趋势,我这心里,实在砰砰跳的慌。何况父亲这些日子不在家,咱们出行,哪怕有护卫,却也……”她实在有些担心。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果不其然,老太太脸上显出了几分淡淡的愠色,只是碍于修养,到底并没发作,“先不说进香的日子是一早就定好的,就是你说的饥民作乱,就算再作乱,那也万万到不了我们夷陵城下,你爹是夷陵郡守,提调五万军马。城中有你爹爹坐镇,那才是稳若泰山!你说这样的话,是置你爹于何地?快快闭了嘴,传出去没的给你爹招祸!唉,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儿,这胡乱更改时间,要是恶了菩萨可怎生是好?”
萧静姝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孙女儿知道了。是静姝杞人忧天了。”
看老太太的样子,这龙渊寺一行,不去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