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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楠看着面前紧抿嘴唇,面色坚毅的女子紧紧握着手中的木剑,进行着每日例行的就下劈动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晨光微曦之中,高楠恍惚觉得,萧静姝手中木剑的每一下挥舞,每一记斜劈,都似是隐约划开了清晨凉润的空气,那力道,仿佛是满怀戾气,但求发泄。
明明她的神色如常,可高楠闭上眼,便似能闻到空气里那种叫做金戈的气味,或者,叫做戾气。
高楠心中存疑,却并未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萧静姝,等到她终于将例行锻炼做完,高楠这才关切问道:“萧娘子今日是有心事吗?”
萧静姝将手中木剑归位,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沉默良久,这才抬头看向高楠,她目光锐利而坚定,高楠看见她的目光便清楚,她心里其实早有答案:“高师您亦是出身名门,但年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便飘零江湖,”穷文富武,在这个朝代,要习武就要营养跟得上,衣服武器药材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高楠自小习武,虽然资质不佳,却武艺不弱。她也曾是高门绮户之女,也曾锦衣玉食有家人疼爱,只是她十岁那年,流民作乱,她家人死于乱军裹挟,而且……死的凄惨不堪,“高师年少时人小力微,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桩惨事发生,可现如今高师已经剑术有成,那若是今日之高师处于那日之处境,高师可会一怒拔剑,血溅五步?”她目光凛然如刀,高楠看她一眼,不由沉默。
习武之人难免有血气之勇,可萧静姝一直是个不惹事的性子,虽然剑术已有小成,可在高楠看来,她就好像一柄还于鞘中的宝剑,虽有绝世锋锐,可却安于藏锋。她虽胸有锦绣,心思机敏,可在这小小萧家这后院之内,却至始至终恪守规矩,用少年人少有的克制将自己的棱角一一磨平。
这样的少女,真不像是个十一岁的丫头啊。
高楠既喜欢她的性格,又叹息她的隐忍,却也,开始后悔自己让她不可以随意与人动手的要求。她不由回想起她五年前初来萧家的时候,看见的那个还不及她半人高,梳着小鬏鬏,脸蛋圆滚滚的小姑娘。那时她觉得来萧家就是因为她从此再难在剑术上有所进益,从此被师傅放弃了,所以她心内有怨,初时对这小姑娘并不上心。
那时候高楠心想,高门大户的闺秀,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健妇成群,要是这姑娘哪天在人前一言不合拔剑相向,出了人命案子,她萧静姝必能脱身,或者安然无恙,可她高楠和她师门,却必为其所累。所以她始终不允她身带利器,就连平日里练剑,也是要她克制,不许她轻易和人动手。可这五年下来,她已经深深明了,自己当初的约束,错了。
有些人,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拘管,因为他们自己很清楚,他们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对这样的弟子,做师傅的只需要在后面帮扶一把,却绝不需要絮絮叨叨,言语不休。
高楠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微微一笑,看着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骄傲---有这样的弟子,的确是她这个做师傅的运气,她拍了拍她几乎要和自己齐平的肩膀,指了指一侧的石头桌椅:“来,我们坐下说。”
“好。”
“这五年多以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亲眼所见。为师冷眼旁观,知道你的心性纯善,但世道多艰,人心险恶,有时候非是你想置身事外便可以的。若是今日的为师,处在当年处境,也必一怒拔剑,血流成河。为师虽不是师傅那样的百人敌,但为亲人不受人辱,亦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想来,你的心情和为师一样。为师今日给你解禁,你日后可以自由和人动手,不必有多顾忌……”高楠说着,将她身畔挂着的一把剑郑重的交到了萧静姝手里,“你以前练习用的是木剑和未曾开封的钝剑,如今为师既然给你解了禁,这把秋水剑跟随为师多年,日后就交给你了,此剑为我师尊王越所增,多年以来从不曾离身,现在赠予你,你且随身携带,愿能佑你一生自在平安。”
“高师……”萧静姝看着高楠,眼里的冷冽渐渐淡去,面上隐隐浮出了一抹感动。
自确定祖母她们的算计以来,她每日越是寻思这件事,心底的戾气就越重。
她自问这么多年,虽不算至孝之人,可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敢违。
每一年老太太的生辰,二房那边弟弟妹妹们的生辰,她也从未遗忘过一次,每次年节送礼,也都是按照各人喜好挑了最合适的上等东西送去。
可她才十一岁,那些人竟就敢算计她的婚事,想把她从家里逼走!
她如何能不急不怒,不焦不躁?
她今日已打定了主意要剁掉那些人敢伸进来的狗爪子,让他们痛到以后再也不敢算计她为止!
可高楠对她叮咛过,不许她以武力伤人。可她不耐烦后宅那些草蛇灰线的弯弯绕,若她是只能扮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宅闺秀,那就未免……束手束脚了一些。
所以她问了高师多年前她的亲身经历,她不是不知道这是高师心底的伤疤,可她还是那样做了。
谁知道,高楠说的一番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持秋水剑伤人,可能真的会连累高师。可高楠的意思,就是要和她一起承担,共同进退。
高楠视她如嫡亲弟子,初时或有怠慢,但这五年下来,两人感情日深,就如亲人一般,如今,她的心底,亦泛起一抹难得的温暖。
萧静姝双手接过秋水剑,珍而重之的将它系在了自己的腰间,换掉了原本挂在那边没开封的钝剑:“高师放心,我必不以此剑为恶,必不使高师蒙羞。”
高楠微笑着看着她:“为师信你。你有何盘算,自去行事便是。”她看一眼日头,“还有一个时辰你就该随老太太去进香了吧?先去换衣服吧,别误了时辰。”
“好。”萧静姝重重点了点头。
萧静姝回房之后,就按照老太太的意思让两个大丫鬟给她打扮着衣。
她头梳云鬓,薄施脂粉,肩披一块绣满繁花的蜀锦,上身是一件玉白色交领宽袖儒衫衬的肤白如玉,下身一条洒金红色长裙紧紧束腰,愈发显得纤腰如柳,走动之间颇有袅袅婷婷的风姿。
虽年不过十一,但萧静姝的身量看着便如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稍加打扮,瞧着便有种鲜嫩可人的清纯。老太太见她莲步姗姗而来,上下略略打量,终于隐约露出了一抹笑意,冲她点了点头:“大娘子今日就和我同车吧。”
萧静姝点了点头,应过了,踩着绣墩上了马车,坐在了老太太身边。
二房的那对母女,则是坐在了后头一辆车。
马车启动,一路平安的到了龙渊寺。
这座古刹,因着地处偏僻,平日里也不算香火鼎盛,若不是因着寺内僧人做的一手好斋菜,吸引了很多吃斋念佛的虔诚香客,怕早就难以为继了。
老太太和她们到达的时候,寺内扫地僧就连忙迎了上来,殷勤的引了她们入内。
等拜过菩萨,老太太表示要去后院听经听道,对萧静姝说道:“你就随你二伯娘她们去后头走走逛逛吧。年轻小姑娘,就不必跟着我去读经了,省的年轻轻的就染了一身暮气。”
萧静姝垂下眼帘,乖乖的道了一声“好”。
老太太满意了,交代了随行的健妇们自去松散,别搅扰了她对菩萨的的诚心,一面又伸手拉过萧静姝的手来放在王氏手里:“老二家的,你就带我们大娘子和二娘子去四下走走松散松散吧。等时辰差不多了再来一起用晚膳,啊?”
“妾身晓得。”王氏笑道,“老太太尽管放心,保准儿不会丢了老太太的两个宝贝疙瘩的。”
“你办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那我就先去了。”
王氏拉了萧静姝萧静嫒,带着两人一路不经意的就往僻静的地方走,边走边指点着一路的风光。
萧静姝静静听着,时不时的点一点头。
其实若不论这越走越僻静的地势,龙渊寺这四周围的确是移步换景,风光无限,又兼四面环山,地处凹陷盆地,气候比城中温暖的多。夷陵城里现在已经是秋风瑟瑟,枫叶结霜,可此地却还是温暖如春,草木葱茏,繁花似锦。
也难怪这里的和尚们,虽然每日吃素斋也还能养的白白胖胖的了---气候这么怡人,要是以后一切尘埃落定,岁月静好,有机会,她也想来这儿住几天呐!
等几人翻过一处小山头,王氏忽然捂了肚子,“哎呦哎呦”的喊了两声,面色泛白,额头浮出一层汗来。
萧静嫒大惊失色,忙扶住了母亲:“娘,你怎么了?哪里疼?”
“还不是你!”王氏捏了她一把,“早上非要为娘喝那你煎的那个茶,这会儿竟是绞痧似的疼,你问为娘的,为娘还想问你在里头加了什么呢!”
萧静嫒这些日子刚开始学如何煎茶,因是初学,老是调不好里头的比例。偏偏她虽是新学,但总得有人给她试试味道,于是家里这些天就总是有人吃坏了肚子,这糗事儿,在场的三位自然都是知道的。王氏说着就去瞅萧静姝的面色,觑着她没异样便放了心,抱着肚子演的更卖力了.
“我……”萧静嫒听的是茶的缘故,一张脸都红了,急急忙忙的看向萧静姝,“大姐姐,你快帮我扶着娘亲,我们得赶紧下山去看大夫啊!”
“不用不用,”王氏赶忙说道,“就不用劳烦大娘子了。”她看向萧静姝,一脸无奈的说道,“大娘子,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刚过来的时候,我瞧见那边有个茅厕的,我先去更衣,一会儿就来找你?”
“叔母真的不必下山去看大夫?这吃坏肚子可大可小,万一是绞肠痧,真是能疼死人的!叔母还是别大意了吧?”萧静姝一脸担忧的说道。
王氏干笑了两声忙忙推辞了,萧静姝看她坚持,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萧静嫒就扶着王氏去更衣了。
萧静姝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林木之间,“嗤”了一声,唇角微微一弯,勾出一个满带嘲讽的笑来。
如此低劣的手段,如此粗糙的计谋,这是看不起她萧静姝,想把她的智商,跟她们这些妇孺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简直可笑可悲!瞧着吧,她非要她们知道,这个“悔”字怎么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