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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石宏来说,这一次入萧府,和上一次大不相同。
上一次不请自入,虽说得了旁人点拨,因而心中揣测这位小娘子不会将他像一般的不速之客一般逐出府门,但无论时间上还是动机上,都让石宏无法完全的安然自若。
但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虽然依旧是自小门入内,但这一回是萧静姝身边的贴身侍女秋实亲自来领了他进去,这已经是十分分明的暗示,石宏也明白这一点。
他跟在秋实身后一路缓行,这宏伟的大宅也许是因为主人终于自远方回返,短短时日里就已经变得生机盎然。
之前的颓败一扫而空,新入府的仆役来来去去,或许还称不上训练有素,但看上去已经有了和这宅子主人地位相称的繁荣。
秋实领着他到了书房,奉了茶上来,说“小姐片刻之后就到”,然后就施礼退了下去。
石宏安静的坐着等待,一面看了一看这装饰极其朴素的书房。
旁人或许不知道萧家底蕴,以为梁朝宋氏打压前陈萧氏数十年,萧氏早已经颓败残破连血脉都凋零不堪,但对于云集了下九流的庞大人口,于消息打听之道尤为精通的离火会而言,这样的想法,却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但石宏更清楚一点,无论萧氏实际上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无论是在夷陵的萧峻,还是在京都的萧静姝,平素生活上都是极其简朴,虽然不至于亲自躬耕,但比之其他世族的锦衣玉食,却是大有不如了。就好像这间书房,古董摆设一应具无,名人字画不见影踪,连房内的家具陈设,也最多只能说打磨的光滑圆润,但却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也就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那些木料而已。
墙上倒也挂了一幅字,写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字迹倒也是苍劲有力,只是看署名,却只不过是本朝一位状元郎的字;书桌上摆着的砚台是一方朴素的端砚,这是“天下无贵贱通用”的,无论质地还是做工都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而且一块砚台上已经满是斑斑磨痕,显然主人常常使用之,而并非故作质朴。
石宏默默的看着室内,脑内忽然浮现了他们会中专司信息分析那人的一番话,说“萧家娘子性格务实,虽心有机巧,但在她面前,只要守好‘本分’二字,就绝不会出错了”。
看这书房陈设,石宏心里越发的肯定了那人的判断。
没片刻,萧静姝翩然而入,她身后跟着一只琥珀色眼睛,比猫略大一些,进了门就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的猞猁,进了门就默不作声的爬到了美人榻上老老实实的趴着,把自己的身体晾在了阳光底下。
石宏知道,这是她的宠物,现在大约刚好一岁。
猞猁性子野,大都也有些贵人养猞猁的,只是出入大部分都要狸奴牵着,似这只这般自由但又亲近主人的,却是少见的很。
它看着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但石宏一点也不怀疑,若自己对萧静姝稍有异动,这只看着又乖巧又无害的懒洋洋的大猫,会瞬间暴起,拿它那锋利的爪子撕破自己的头皮。
萧静姝挠了挠奶糖的脑袋,看了看石宏和始终站在他身后,戴着帷幕一言不发连存在感都很低的黑衣姑娘,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来自己家做客还带着这个,这会儿还不肯揭下来……难道内里有什么古怪不成?
再看她身形臃肿,里头显然套了很多层的衣物……这是闹哪样?
她心里觉得特别古怪,却没直接问起这个,毕竟石宏带着她一起来,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的,假若他到了告辞的时候还故弄玄虚,那她再把他们两人一并留下也不迟。
她进门之时,注意到石宏正自打量着墙上的字画,便笑眯眯开启了话题:“石师伯也爱这些?”
书画只用于陶冶情操,算起来,若非挂自己的字画太过炫耀,接待客人的时候看着显得自己的性情太张扬,萧静姝大约真的会在墙上挂自己的手迹,嗯……反正自己看着不脸红就好。而不是花几百吊去专门买一些回来填充书房的门面。
至于像她二叔那样花上个几千吊就买一个瓶子的事儿……萧静姝只会说一句败家,大概她自己就算再有钱,也干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石宏摇了摇头:“年少时有所涉猎,自飘零江湖之后,余也实在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了。”
萧静姝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
其实第一次见石宏的时候她就有过这样的感觉,石宏身上在任侠之气外,有一种高门大户才能培养出来的底气,这让他出入萧家毫不怯场,对她侃侃而谈并无退缩。
武艺可以培养,但眼光,底蕴,气度,却并非寻常江湖人物。
算一算年纪,石宏年少时正值天下战乱,没于当年乱军之中的世家大族不知几何,有些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隐姓埋名,再不提自己的过去。
石宏似是也不想提这些,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上一次我们带来的消息,不知对萧娘子可还合用?”
萧静姝点了点头,坦然开口:“帮上了大忙。”
她看向石宏:“我知道你们离火会消息灵通,师伯大概也知道我今日去见了安钰之了吧?今日之后,我对马球赛的事情,就更多了几分把握。齐王这一出,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就此揭过了。这倒是多得师伯之助了。”语毕对着石宏轻轻一揖,石宏却急忙站起托住了她,绝不敢受她的礼。
萧静姝也就没强求,顺势起了身:“但石师伯上次对我说的事情,光光这么一点信息,可远远不足以表达你们的诚意。”
终于说到了正题。
石宏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让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上前一步,然后对萧静姝说道:“萧娘子,不知可有地方能方便让她将这一身累赘脱去?”
萧静姝锐利的眼眸在那女子身上略略一划,点了点头让春华带着她去旁边的房间了。
不片刻,那女子翩然袅娜的跟在一脸惊容的春华身后进来的时候,连萧静姝都有些动容了。
而本来卧在榻上的奶糖也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琥珀色的眼珠子在主人跟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转来转去,看了几秒钟就轻快的从榻上跳下来,冲到萧静姝身前嗅了嗅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趴回了榻上去:嗯,气味不会变哒,这个才是伦家萌萌哒主人嘛!
萧静姝被奶糖的一串动作闹的又好气又好笑,方才的讶异倒也去了几分,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不知道石师伯这是何意?”
这女人方才云山雾罩无论身形还是脸都看不清楚,这会儿揭去了浑身伪装,脸上还做了化妆,一眼看去,竟然和她并无多少分别!身量相似,身形差不多,脸型发型到甚至不说话时候的气质都差不多!
石宏这是闹哪样?带个一个西贝货过来给正主看?
萧静姝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这个地位,还不需要替身这个东西吧!相反的,一个和她能完全相似的人,只能引起她的无限警惕好嘛!要是这女人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跑去外面杀人作乱,那她只会被连累啊!
石宏低了头,开口格外详细的解释:“萧娘子,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位红姑,就是我们的诚意之一。”
“我们离火会,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整合下九流,而下九流之中又有外八门的说法,不知道萧娘子有没有听过。”
萧静姝点了点头,既学武艺,哪怕不走江湖,总也听过何谓外八门:“是说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这八门吧?”
金点说的是算命,倒斗说的是盗墓,走山说的是骗术,领火说的是蛊术,而采水指的是官妓。
“不错。”石宏点了点头,“外八门一直松散,但这些年来,由于圣人……”他叹了一口气,“外八门的生存日益艰难,没有办法,我们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活下去。”
萧静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前陈用的政策偏向于黄老的“无为而治”,而如今的大梁朝宋氏,更推崇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对江湖人士管制甚严,而娼门等等更是被课以重税,一入贱籍几乎是终生难消,连哪怕生下来的后辈也是贱籍,没有继承权利,圣人或许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政策来让娼门之类的行业难以生存,但实际上,至多是由明转暗,而另外一方面讲,却也让她们的命运更加凄惨。
在这个方面,萧静姝觉得自己并没有发言权。
哪怕后世,在她生活的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还有无数人为了“是否应该把某些行业合法化”争论,在那个不能买卖人权的时代里,娼门都没有完全消除,卖笑杀手这样的职业依旧行走在阴暗之中,萧静姝是由衷觉得,圣人的某些想法是好的,可是实际上执行起来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悯。
石宏偷觑了她一眼,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
他指了指站着的那个女人,说道:“她的名字是红姑,她同时隶属于娼门和千门,算是兼具两家所长。”
春华这时候凑过来,一边说话一边还是用那种饱含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位低眉敛目的红姑,小声对萧静姝道:“她之前瞧着跟小姐只有两三分像呢,可是稍稍一装扮,如今竟是像了七八分,太厉害了!”
石宏这时候说了他的打算,直接了当,却让萧静姝也听得略略一惊,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要说这位‘红姑’表达了他们的诚意:“近些年,天灾频频,*不断。我们离火会自今年起,已经准备了无数钱财和人力,准备开始济世救人,而离火会中将奉圣女为主,所有的济世救人之功,终将归于圣女。”他顿了一顿,看着萧静姝瞬间变得若有所思的表情,续道,“圣女将会一直蒙着面纱,但旁人应该认得出圣女的身形和轮廓,这样一来,日后当圣女真正现身的时候,民众必能分辨真假。”
萧静姝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离火会的意思。
如果按照石宏的话,那么这的确是很大很大的一笔诚意。
他们出钱出力出人,让她之后坐收名声好处。
但问题还是在于她之前想过的那个:他们出钱出力出人,她又能给他们什么?
既然是合作,那么这个纽带,一定要牢不可破,才有可能合作的长久。
萧静姝想了一想:“我对你们的想法有一定的补充。你回去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可行。既然是圣女,那么光是济世救人必然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一定要展露神迹。”
石宏一凛,惊疑不定的看向萧静姝。
萧静姝抿了抿嘴唇……如何“造神”,或者说如何“装神弄鬼”却让人深信不疑,她心里略有腹案。
后世的科学,就是最好的工具。
“何种类型的神迹?”红姑这时候扬了扬眉毛追问,“若是什么肚内吞火,伸手进油锅之类的……娘子就不必说了,这些,我们也都会。”
“当然不是,”萧静姝看着她,她想了想,说道,“比如,我能让你看见仙人舞剑,又或者仙人对你做一些动作,最后人们寻踪觅去,恰好看见圣女自山中碎石而出……这个场景如何?”
石宏和红姑登时色变。
碎石……哪怕是以他们的武艺也根本做不到。
但萧静姝说的这样轻描淡写,显然并不是玩笑,而是的确能做到的。
“萧娘子能保证这神迹绝对真实,不会被人揭破?”石宏立刻想到了这个。
萧静姝微微一笑:“这个你可以放心。”
石宏听她底气十足,越发心里觉得敬畏,当下就她继续说了下去:“另外,当真正需要制造神迹的时候,我会亲自前往。另外,根据我的判断,近几年的冬天只会一年冷过一年,北面的夷狄必然叩关……这个消息,你们也可以回去运作一下。”
“娘子的意思是……”石宏越听心里觉得越是可怖,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萧静姝却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轻轻摇了摇头:“今日暂且只说这些吧,等你们商量好了,我们再来讨论细节。”
石宏默然片刻,重重点了点头:的确,她透露出来的这两个信息太重,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她本身的认知,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对她的重视虽然已经很高了,但还是不够高,不够重,完全低估了她本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