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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处暑之日,一场疾雨猝然而至。雨点淅淅沥沥地淋湿了薛玥身上的素缟,而她却好像浑然未觉,只目光凝滞地望着前方。顺着她眼神落下的方向,黄色的魂幡鼓着劲风而动,雪白的钱纸漫天飞舞,又一张张被雨水打落在了地上,混在水洼与淤泥之中。穿着青冠白袍的道士们,围在灵柩外的灰色布幔前,口中念念有词地做着早已熟练的法式。薛玥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现在在哪?到底在做什么?
雨越下越大,她却一直没有撑伞,她单薄的身影在雨中孤立,好似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湿漉漉的发丝贴在她的脸庞上,雨水顺着发尾一路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被脚下的泥泞之中。这时,有一把伞挡在了她的头顶,她呆呆地抬起头来,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心中的一根弦被猛地拨断,悲伤如溃堤一般倾泻而出,压抑了许久的哭声骤然而起,又一点点被雨声浇落。
雨幕的遮盖下,一双锐利的眸子藏在树荫后,静静地盯住眼前的这一幕。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满意地悄悄离去,轻盈的身姿如鹞子一般飞快地自树林间掠过,又穿过长街,来到了一处戏园之内。
戏园内大戏开演,热闹非常,今日唱得是一出《八星报喜》,戏台上舞着水袖红袍,锣鼓震天而响。二楼的雅间之内,李元甫放下手上酒盅,倾身听完来人的禀报,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好台上一幕终了,李元甫站起身来抚掌叫好,又笑着向随从吩咐道:“交代下去,今日东家有喜事,这园子里的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刘子澄坐在一旁,朝他斜睨一眼,笑道:“看起来,李阁老今日的心情实在是不错啊。”
李元甫大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经好久没像今日这么畅快过了。”
刘子澄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那我就先干为敬,恭喜你大仇得报!”
似是被这话触动,李元甫一直扬起的唇角终于落了下来,他吩咐屋内随从出去候着,目光向远方遥遥而视,看不出是悲是喜,过了一会儿才握拳狠狠砸向桌案道:“可惜不能亲眼见他被乱石碾压,还不够解我心头之恨!”
刘子澄嘿嘿笑道:“但他顾勋机关算尽,最后也是逃不出你的手心。”
李元甫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就凭他,有何资格和我斗!我只需故意暴露几只火铳就能让他以为我真得藏了一处兵器库,乖乖跑去受死。他以为能抓住我的把柄,岂知我早已暗中安排好一切,只等他自投罗网。”
“可惜你这些年秘密安置的据点,全给他做了陪葬,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划算啊。”
李元甫眼中露出阴冷之色,道:“他害我斌儿含冤枉死,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一定要让他偿命,区区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他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顾勋背后那人,你到底查出来没?”
刘子澄道:“查得差不多了,如果没弄错,应该是内阁里的人。”
李元甫冷哼一声道:“这人藏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勾当,想必谋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来我是安逸了太久了,居然被身边的人连番计算,这朝野内外,也是时候好好整饬一番了!”
刘子澄但笑不语,又端起酒杯放至唇边道:“不管那人是谁,也对我们造不成威胁。今日难得你我心情大好,就不要再提这些扫兴的事,喝上个不醉不归如何?”
李元甫也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就听刘老弟的。”
于是两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夜半渐近,才十分尽兴地乘轿回府。被雨水洗过的长街,显得格外清澈澄明,柔柔的月光映在斑驳的水色之中,又被缓缓驶过的轿舆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李元甫斜靠在锦垫上,觉得脑中晕晕沉沉,想来今日喝得确实有些太多了。雨后的夏夜十分舒爽,窗外微风吹得落叶沙沙而响,轿厢晃晃悠悠地朝前行进着,竟令他莫名产生了些困意。这困意越来越浓,他眼看还有些路途,便阖了眼浅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飞鸟自路旁的枝桠上惊起,扯着嗓子“呀呀”叫唤。寂静的长街上,倏然而起的鸟叫声,让李元甫猛地惊醒,当他脑中好不容易回复一丝清明,却发现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莫非是已经回府了,可为何没人进来叫醒他?
他怀着重重的疑惑掀开了轿帘,赫然发现自己竟还在那条长街之上,而抬轿的四名轿夫却早已不知了去向。天上一朵乌云遮住了月光,四周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空旷的夜空中只剩尖锐的鸟叫声回荡。
李元甫不知现在到底是何时辰,只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他将身子往里靠去,右手随意撑在身旁,却突然触到一样东西,连忙拿到眼前细看,竟是一只田黄石雕瑞狮纸镇。李元甫顿时大惊失色,这只纸镇是去年顾勋升迁之时,他特地赠与他的贺礼,为何会在此处出现。难道,难道顾勋并没有死!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生生激出一个冷颤,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默念道:“这绝对不可能!”他的派出的人亲手造成了山崩,又亲眼看见顾勋被埋至其中,绝不可能留有半点生机。更何况,据刚才那名探子回报,顾勋的新婚妻子在他出殡时流出的悲痛,绝不可能有假。顾勋不可能还活着,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企图扰乱他的心神,想让他惶恐不安。
就在他沉思之时,街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哒哒哒”的步子在这暗夜中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是谁?是谁在这时走过来?李元甫的胸口剧烈跳动,一把掀开轿帘走了下去,只见一个黑影朝他越走越近,他的广袖在夜风中鼓鼓作响,这时,月光也刚好自云层中透了出来,李元甫隐约看出这长袍样式正是顾勋惯穿的那种,顿时觉得喉咙好似被人狠狠掐住,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不自觉地朝后退去,那人却越逼越近,直至看清他的眉目,李元甫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皱眉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朝他讨好地笑道:“我是另一条街上的更夫,有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换上这身衣服,交一样东西给您。”
李元甫立即警觉起来,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狠狠道:“那人是谁?你可看清他的相貌!”
那更夫被他吓了一跳,怯怯道:“那人看起来高高瘦瘦,但是戴了斗笠遮面,小的没有看清他的容貌。”
“那他让你交给我的东西呢?”
更夫连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李元甫道:“就是这物,他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上,还说办好了您会重重有赏。”
李元甫接过那物仔细一看,顿时惊得双手发颤,无法言语。只见那物生得圆头圆脑,竟是一只花布做得小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