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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碧悬着一颗心跟沈夫人上完香, 一回沈府就把九炼拎过来了:“杀良冒功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你听说过吗?大少爷那里知道吗——”
她一连串话还没有问完,就看九炼一脸淡定, 丝毫也没有要跳起来的意思,顿时出口的话就一拐弯:“大少爷知道了?”
九炼嘿嘿一笑:“回少奶奶的话,大少爷早料着袁家会用这法子了。”
“早料到了……”许碧略一沉吟,不由得问道, “这传言不会就是他传出来的吧?”
九炼一脸叹服:“大少奶奶真是聪慧过人!竟跟大少爷是心有灵犀呢。小的还没说,您就先猜出来了。”
许碧一颗心悬了一上午, 这会儿才算落地,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少拍马屁。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九炼挠了挠头。其实这件事,上次沈云殊传信报捷的时候就嘱咐过了, 不管外头有什么传言,叫他们都不必紧张, 他已经料到袁家必会设法抹了他的功劳去,那就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司俨那里凿一道口子出来。
谁知他兴高采烈跑来报喜, 却被少奶奶一连串地拿少爷的伤来打岔,最后只收获了三个白眼, 郁闷得他一时竟把这事儿给忘记了。结果这下可好了, 连少奶奶都赏他一个白眼, 正好凑成两对儿。
“罢了。”许碧也不是真要罚他, 只要知道沈云殊早有准备就行了, “外头可有这样的话在传?”
九炼笑道:“袁家当然是想把这话传得人尽皆知。百姓多数是不知真相的,若是他们听了这消息,便是后来再说大少爷并非冒功, 他们怕也不信的。不过大少爷先叫人往司御史那里透了消息,估摸着这会儿司御史的人已经查到了实情,袁家若不想叫司御史揪住狐狸尾巴,就得赶紧把这些消息给抹了。”
许碧觉得不是很满意:“那袁家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说袁家当坏人当得这么痛快,因为他们做坏人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九炼嘿嘿一笑:“可是钦差大人会起疑心的,因为给他送消息的人,可是袁府送过去的呀。”
“是谁?”许碧一时想不出来。
“就是王御医喽。”九炼笑嘻嘻地道,“估摸着这一回,王御医可以安心回京城了。袁家既不会再怀疑他,也不会想留他在府里住了。”
许碧长舒口气:“这么说,八月十五大少爷是能回府来过节了吧……”
九炼还打算讲一讲大少爷英明神武,如何料定袁家会把杀良冒功的帽子往他头上扣,又是如何运筹帷幄料敌于先的,结果还没开口少奶奶就又把话题给带到另一边去了,噎得他险些翻了白眼,只得蔫蔫地道:“若是没什么事,大少爷多半是能回来的。”
他回完了话,耷拉着脑袋从许碧的院子里退出去,才到前院就看见了沈卓:“干爹!你怎么得空回来了?”
沈卓手下十好几个干儿子,都是如九炼这般是沈家收养的孤儿,不过九炼最机灵,也最讨他喜欢,看他低头耷脑的就笑了一下:“怎么了,跟霜打的菜似的?”
九炼诉苦:“刚跟少奶奶回事来着。这不是今儿在灵隐寺撞见了司家人,那司家丫头借机生事,少奶奶跟她辩驳的时候听见她说大少爷是杀良冒功——”
他正要说说自己如何想夸赞少爷而不成,就听干爹截了他一句:“司家姑娘生事,大少奶奶跟她辩驳了?怎么辩驳的?”
九炼滔滔不绝的话再一次被堵了回去,只觉得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将许碧当时的反应描述了一番,不过说着说着就有点兴奋了:“那司家的丫头真是舌尖嘴利的,连灵隐寺的和尚都拉扯进来,就想着扣咱们家一个仗势欺人的帽子!那会儿我都觉得怪难的,不管怎么说,这罪名好像都跑不了似的……”
沈卓微微点头:“那大少奶奶是怎么做的?”
“大少奶奶就把眼睛一抹——”九炼捏着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被沈卓一巴掌抽在了脑袋上,赶紧放下手,“大少奶奶那一哭,说是大少爷剿匪受伤,她担心得不行,灵隐寺的和尚是可怜她,才特意给她行方便,让她单独上香拜菩萨的。”
沈卓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少奶奶说的是。”
九炼接着往下描述。他记性极好,几乎把许碧说的话一字不差都复述了出来:“少奶奶一边示弱,一边就把司家跟袁家交好的事儿给扯出来,结果逼得那司家丫头没话可说,就说大少爷杀良冒功了。这不,少奶奶一回来,就提着我去问这事了。”
沈卓微微眯了眯眼睛。之前他跟沈大将军谈起过沈云殊这门亲事,那时他还有些担忧,也是担忧沈云殊年少慕色,会被许碧的容貌吸引,但现在看来,这位少奶奶着实有些精灵古怪,绝非传闻中那样一无是处。
“怎么,你之前不曾跟少奶奶说这事儿?”
“那,那不是——忘记了嘛。”九炼一缩脖子躲过沈卓拍过来的巴掌,苦着脸道,“实在是少奶奶总不耐烦听我说完……”
他趁机倒了一番苦水,却见沈卓脸上笑容更深了,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傻小子!”少奶奶哪里是不耐烦听你说话,分明是关心大少爷呢。别人听了只称赞沈云殊机智勇猛,她却惦记着沈云殊有没有哪里受了伤,这才是真正心疼他的人呢。如此一来,这个儿媳妇,大将军至少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九炼到底还是挨了一巴掌,简直要冤死了。大家一向都说他聪明伶俐的,这会儿却被安上了傻小子的头衔,真是……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看司家人才是傻的……”这么大的事儿,就让司家那丫头一句话给说了出来,要不是他们大少爷这战功是实打实的,非打草惊蛇不可!
司俨也是这么想的。他从书房出来,一听司敬文说了今日在灵隐寺之事,脸色就变了:“秀文呢?”
“父亲。”司敬文轻声道,“秀文,以后还是不要再让她来听这些了吧……”
司俨默然。在外任上纳了妾对他来说可算是一辈子的污点了,从此在司夫人面前都有些内疚之感。可是他当时确实为黄氏的灵秀而心动,在黄氏死后,他对黄氏乃至司秀文也有了歉疚——若他不纳黄氏为妾,黄氏或可自嫁良人,司秀文也就不必做个庶出之女了。
带着这三分歉疚,且司秀文又的确继承了黄氏的聪慧,司俨不知不觉地对她就有了格外的宽容,但现在儿子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司秀文把从他这里听到的事说出去,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了。
不过从前他没觉得怎样。他身为御史,弹劾众臣是本职,且他的弹劾绝非诬告,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司秀文便是在外提起这些也无妨。可是上次她与佑王府小郡主去游湖,就曾与沈家女眷争执过一次。那一次,她脱口说出沈云殊□□母婢,可这件事他与两个儿子虽然提起过,却因终是后宅阴私之事,且以谣传难于定罪,故而未曾写进弹劾折子里。
然而御史的奏折不是谁都能看的,除了皇帝和几位阁老重臣之外,没人具体知道他的奏折里都写了什么。于是因着司秀文说过那句话,就有人以为他连这等阴私也写了进去,于是纷纷跟着上折,弹劾沈云殊帷薄不修。
那一次司俨虽略有些不悦,但也不曾深究。主要是因为此事不过是涉及他本人,而他素来是不惧人言的,只要大方说出自己不曾在折子里以阴私之事为据,别人信不信,他是不在意的,以他的名声,只要他说出的话,人人都知道可信度极高。
但这次却是不同了。若不是他动作快,一听到王御医透露的消息就安排了人前往七星礁,恐怕司秀文这次便真是要打草惊蛇了。
若因此让沈家有所提防,及时抹除了杀良冒功的痕迹,那他要如何向那些无辜横死的百姓交待?岂不是要愧疚一生!
“你说的是。”司俨终于缓缓开口,“秀文心思虽灵慧,却太过跳脱不稳重,这些事,的确不该再让她听了。”
“她年纪也不小了。”司敬文顺口提了一句,“该先把亲事定下来,然后让她收收心才好。等大哥娶了妻,便该让她出嫁,也免得因为儿子这里不娶,倒耽搁了她。”
司俨再次默然。这个女儿与一般闺中女子不同,从前他是颇为以此自得的,觉得司家女儿不逊男子。然而现在想起来,他的夫人为长子所挑选的未婚妻子,似乎与女儿是完全不同的,在外素以稳重温和,不多言多语的形象示人。而他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堪为长媳。
想到这里,司俨才猛然一惊。试想,如果连他为儿子择妻都不会挑选司秀文这样的女子,那谁家又会喜欢司秀文呢?
“你说得对。”司俨再次开口,“我的病只是水土不服,很快就会痊愈。过几日你和你母亲就带着秀文回去,等回到家中——让你母亲好生教导她,女工、厨事,都该学起来,无事就要不出门了。”
司敬文低头应是,又道:“那沈家这次——”
司俨叹道:“还好我早几日就先得了消息,即使今日沈家知晓此事,应该也来不及做手脚了。”
司敬文发愁道:“只怕沈家预先就……”图谋在先,先做完手脚再上报战功,那样岂不是更妥当?
司俨冷笑一声:“我已查过历年档案,杜氏匪帮不过三四百人,此次沈家报来的人头却是五百四十六颗,中间至少也有近百人的差额,从何处才能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百来颗人头?”人头这东西可不像粮食,今天攒一天明天攒一点,陈粮新粮都能混在一起吃的。
司敬文沉吟片刻,脸色突然一变:“以海匪屠村为名,浑水摸鱼!”往年海匪若摸上岸,岸上的百姓多有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届时再把这些百姓的头颅以海匪名义报功。只消将一整个村子都屠灭,没了认得的人,岂不就死无对证?
“我已叫人去通知了袁大将军,请他遣人巡视沿海一带。若真有屠杀之事,我必上奏陛下,不治沈家之罪,誓不罢休!”
司敬文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天色已晚,而若是扮做海匪屠村,自然是晚上动手最好。钦差队伍虽有三五十人,看着阵仗不小,可大都是些文官,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若是官军真要扮成海匪行凶,钦差根本无能为力。
如果沈家真是如此丧心病狂……司敬文只盼望袁大将军那里能及时调兵前往,否则即使拿到了实证,百姓也必是死伤惨重,到时就算砍了沈家全家,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活不转来了。
但愿沈家不致如此狠毒,但愿——还来得及……
司敬文若是此刻身在桂池村,就会立刻知道他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了。
桂池村就在海边,村民世代以捕鱼及经商为生,总有一百余户人家,六七百人,也算得沿海一带比较大的村子了。
此刻夜幕低垂,百姓们为节约灯油,天一黑便上床睡觉,只有那比较富裕的人家,这会儿窗中会有如豆般的灯火透出来,一小团一小团淡黄色的光,仿似稀疏的星星。
沈云殊蹲在村子后头的矮崖上,听着海风吹送来阵阵涛声,十分惬意地舒了口气,转头对背后的人笑了一下:“怎么样,这涛声悦耳吧?”
他背后的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个布团,正用一双眼睛怒瞪着他,看起来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并没有欣赏海浪声的意思。
“别急,再等等。”沈云殊丝毫不以为忤,“这个时候下手还太早了些,还是后半夜好。”
被他绑着的年轻官吏一脸绝望。他被司俨派出来,到沿海村庄查问杜老七匪帮之事,谁知还没进桂池村,就被此人给绑了起来,三更半夜地拖到了村子后头来。
这会儿,他觉得他已经猜到沈云殊要做什么了。他这是要屠村,好从里头赚百来颗人头出来啊!
杜老七匪帮在本地官府档案之中也有记载,不过三四百人,而沈家却上报斩首五百余颗,这多出来的人头从哪里来?只怕是要着落在下头这村子里了。
别看只是百来颗人头,可俱都要青壮,如此一来,这桂池村必定要被屠个干净,才能凑齐呢。
等村子被屠完,就该轮到他了。这年轻官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蹲在后头的一排排军士,绝望地在心里诅咒——这些人助纣为虐残杀百姓,以后统统都会刀兵加身不得好死!尤其是沈家父子,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刀山油锅走上千百趟!
他正在心里不停地诅咒,忽然有个军士悄没声地从矮崖下头翻上来,小声道:“少将军,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年轻官吏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难道这沈云殊不是要杀这些百姓,还在等着杀别的什么人?
他还没想完呢,桂池村东边就先腾起了火光。沈云殊噌地跳起来,把手一摆,一队队的军士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从矮崖上迅速溜了下去。
只剩下一个年轻军士还蹲在那里,显是在看管人犯。年轻官吏把脑袋伸到他面前,又摇又晃,嘴里唔唔作响,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军士看了他一会儿,没好气地把布团扯了出来:“别大喊大叫的,否则我还给你塞回去。”
年轻官吏连忙把声音压低:“来的是什么人?”这一路上他看得清清楚楚,沈云殊带来的人都在这儿,只有几个哨探在外头游荡,可他听着那火光腾起之处,至少也有两三百人呢。
年轻军士哼了一声:“一会儿你去瞧瞧那些人的衣裳就知道了。”
“海匪?”年轻官吏只能猜到这个,“你们知道海匪今夜要来偷袭?那何必捆着我!”
年轻军士又哼了一声:“告诉你,你会信吗?吆喝起来打草惊蛇,算谁的?”
年轻官吏结巴了一下,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是我误会了。我,我给小兄弟赔罪……”
“那倒不必。”年轻军士懒懒地道,“一会儿你好生看看那些‘海匪’,然后如实向钦差大人回报也就是了。”
这年轻官吏不过是个八品,是上一榜才中的同进士,官卑职小,却是个机灵的,不然也不会被司俨带出来。他听这军士将“海匪”二字咬得重重的,便觉不对——难道这海匪还有什么不对?
此刻,沈云殊却正冲着被包围的一名“海匪”笑:“哟,这不是丁守备吗?穿成这样,大半夜的,难道是来探亲不成?”
丁守备未穿军服。
不但他未穿军服,连他带来的二百余名手下,都是只着单褂,下头裤腿只到膝盖,俨然是一副海上“讨生活”的打扮,唯有手中制式统一的单刀,显出了他们行伍的身份。
火光之下,丁守备那古铜色的脸竟然有些发白。不过他声音还算镇定:“沈守备?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沈家军中都管沈云殊叫少将军。这并非实衔,但听起来似乎就是仅在沈大将军之下,全是爱戴之意。然而来了江浙,袁氏军中却都只管他叫沈守备,此刻丁守备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二人军阶相同,根本没什么资格如此居高临下地审他,更不必说捉拿他了。
“我嘛,自然是奉袁大将军之命,在练兵啊。”沈云殊一脸的理所当然。
丁守备听见练兵二字,面皮就是一抽。是啊,练兵,沈云殊好会练兵啊!
叫他在海上练兵,结果一练就练到了七星礁上去。没办法,袁大将军只能以他受伤为由,叫他只在陆地上操练一下,免得“海上风硬水咸,伤处着了风可是不好”。结果他这又把兵给练到桂池村来了!
能堵到桂池村来,自然绝不是巧合。丁守备晓得此刻绝不能承认什么,咬着牙道:“我乃是听闻桂池村藏匿了漏网的海匪,故而前来清剿。”
“清剿海匪啊——”沈云殊拖着长腔,摸了摸下巴,“那为何这般打扮呢?”
丁守备睁着眼睛说瞎话:“唯恐惊动海匪,故而做这般打扮。”脑中灵机一动,又补了一句,“这法子,在下还是向沈守备学来的呢。”
沈云殊笑了一声,摆摆手,背后便有军士上前一步,大声道:“大人,村东头起火两处,属下等已查过:其中一家只有老夫妇带着寡媳一名、三岁孙儿一名,如今老翁被烧伤;另一家夫妻二人并三个孩子,丈夫被砍伤右肩。”若不是他们去得快,恐怕脑袋都要没了。
“丁守备,这两家哪家是海匪呢?”沈云殊敛去了笑容,淡淡地道,“未进村子就开始放火,连烧了几家房子,还是丁守备道此村中人皆是海匪,准备全部屠了?”
这个屠字用得一针见血,但丁守备知道此刻不宜纠缠,硬着头皮道:“如此,大约是我得的消息有误,我回去自会向大将军请罪。”
沈云殊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海风太凉还是怎么,丁守备后背一阵发寒,竟然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不过好在沈云殊最后也没做什么,只淡淡道:“那这些被烧的民房和受伤的百姓呢?丁守备就打算一走了之?”
丁守备咬着牙摆了摆手,便有亲兵捧了些银子和一把金叶子上来,还有两张银票:“这些权做赔偿。”这有五百两银子,拿出一半来也够给这村子里所有的人盖新房了,“多的给兄弟们喝酒。”这钱不是小数,若不是为了有沈云殊在此,他才不肯拿出来。
沈云殊见了银子,忽然笑得跟朵花似的:“丁大人有心赔偿,可见真是无心之失了。来人,将这些银钱收了,放开道路,让丁大人率兵回去向袁将军请罪。”
丁守备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掉头就走。沈云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回头向不知什么时候被带过来隐藏在人丛里的年轻官吏道:“都看清楚了?”丁守备的狡辩在袁翦那里作数,可在司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