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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的婆子打开院门的时候还睡眼惺松的, 被眼前几盏灯笼的光一闪才清醒过来:“夫,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 夫人怎么突然过来了?而且还带着这么一群人,瞧着倒像是来干架的呢。
沈夫人一摆手,红罗先上去给了那婆子一记耳光:“大少奶奶呢?”
婆子这一巴掌挨得简直莫名其妙:“在屋里呢……”大少奶奶病着,这几天都是早早就歇下了, 至于为了这事儿打她吗?
沈夫人已经往正房走了,才到门口就见知雨开门出来:“夫人怎么过来了?”
“把你们少奶奶叫起来。”沈夫人拔脚就想往里走, 被知雨一横身拦住了, “少奶奶歇着呢,夫人可是有什么急事?”
“你放肆!”若说沈夫人刚才还有些疑惑, 这会儿已然断定紫电说的必是真的,“宁波那边儿送来了消息, 叫你们少奶奶赶紧起来!”
知雨无心听她说什么。沈夫人气势汹汹带了这许多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接了前头什么消息才过来的。再说了, 倘若有前头的紧急消息,九炼怎么可能不先来报信?
七八盏灯笼把院子里照得亮晃晃的, 知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后头的紫电, 顿时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暗恨这几天没把紫电看得牢些。少奶奶出门之前嘱咐过她们把牢门户, 只可恨她被紫电这阵子的老实给蒙骗了, 竟疏忽了。
“紫电?你是几时出去的?”知雨不管沈夫人,先就冲着紫电伸手一指,“少奶奶说了, 天黑之后不许随意走动,你是怎么出去的?”
按时间算,其实少奶奶今天黄昏时分就该回来了,至晚也就是明儿早上。若不是沈夫人这时候突然过来,可能——罢了,这时候还想什么可能呢?只能挡住了沈夫人再说了。
紫电一路跟着过来,一颗心在腔子里呯呯乱跳,激动得身上一阵阵潮热。冷不丁地被知雨这么一喊,那股子兴奋劲儿才褪了些,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支吾道:“我,我也是挂心大少奶奶……”
知雨冷笑:“这倒奇了。你挂心大少奶奶,不来给少奶奶问安,倒往外跑,是个什么道理?若咱们都如你这般挂心主子的,府里怕不早乱了?你挂心少奶奶就往院子外头跑,那门房上挂心夫人,是不是晚上也开了大门出去满街乱串呢?”
“你放肆!”沈夫人一听连自己都扯上了,顿时恼火,“我要找许氏!你还不快把她叫起来!”
知雨把心一横,一步不让,道:“郎中今儿才来了,说少奶奶这病还没好呢。这会儿夜里风凉,若是出来吹了风再病起来,别人不心疼,奴婢们还要心疼呢。”
“那我就进去!”沈夫人恼火道,“你把门让开!”被这贱婢说的,好像她是有意要把许氏拉出来吹风似的。
知雨仍旧把着门不放:“少奶奶这病要过人的。这几日也就是知晴姐姐在少奶奶身边服侍,连奴婢都不让进内室,就是怕再过给府里别的人。夫人要跟少奶奶说话,也只好隔着门了。若不然,过了夫人病气,我们少奶奶如何过意得去?也怕叫外头人说她不懂事,病了也不知避着人,倒把长辈给传上了,这不成了不孝吗?”
沈夫人都要气笑了:“倒没看出来,你这么伶牙俐齿……”
紫电一颗心呯呯狂跳,忽然道:“知晴她不是照顾少奶奶,她穿着少奶奶的衣裳在装样儿呢。”再让知雨这么说下去,沈夫人都没有闯进去的理由了。如今她反正是已经被知雨发现,若是沈夫人不进去,她就白白做了这一趟。
“什么?”沈夫人便做张做致地扬起了眉毛,“说是伺候,难道是要偷主子的东西不成?让开,我进去瞧瞧!若真是有这般大胆背主的奴婢,我就替你们少奶奶处置了也好。”
红罗和青罗上来就推搡知雨。知雨却死抓着门框,一步不挪:“奴婢方才说了,少奶奶病没好,奴婢不敢让夫人进去!”
她年纪虽小,却有把子力气。倒是红罗青罗两个,做惯了大丫鬟,什么粗笨活计自有下等的小丫鬟和婆子代劳,平日也不过是端端茶晾晾衣裳,手上并没几分力气,竟一时拉不动她。
忽听门口有人柔声道:“夫人身子贵重,若真是进去过了病气,这一家子都要没个主心骨儿了。不如叫婢妾替夫人进去瞧瞧少奶奶可好呢?”
沈夫人回头一瞧,却是香姨娘扶着百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院子里。
沈夫人看见她就没好气,沉着脸道:“这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院子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香姨娘丝毫不因她的态度而有什么不悦之色,仍旧柔柔地道:“婢妾听见外头有些动静,怕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瞧瞧。夫人身子贵重,还是不进去的好,不如婢妾进去瞧瞧?”
“不用你!”沈夫人才不会相信香姨娘,“这儿没你什么事,回去罢。”
香姨娘却仍站着不动,道:“既这样,夫人不如就隔着窗子跟少奶奶说说话儿。知晴不是在里头么?叫她把少奶奶扶到外屋来,这门窗都关着呢,想来也不会吹了风。”
知雨原见香姨娘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儿一颗心却猛地往下一沉。香姨娘这法子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但问题是,少奶奶她不在啊!
沈夫人虽不愿听香姨娘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很折衷:“那就把你们少奶奶扶过来。我做婆母的,就站在这窗子外头与她说话,总可以了吧?”
知雨脸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房里有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许碧有气无力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这是怎么了?夫人说有消息,莫不是大少爷又负伤了?”
这一下院子里全都静了,简直落针可闻,因为这明明白白就是许碧的声音,再没别个!
似乎是要证实似的,窗户被推开一半,许碧裹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那里,身边就是知晴扶着,灯光下看起来脸色似乎有些病态的潮红:“夫人?”
“啊——”沈夫人张口结舌。她不是个特别有急智的人,且一心只想着来拿许碧的错儿,压根没想到许碧居然真在房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是,听说前头又打起来了……”
“夫人催着大少爷早去营里,不就是因为前头在剿匪吗?”许碧一脸诧异,“父亲一直在剿匪,难道夫人今日才知道沿海战事频频吗?”
沈夫人只觉得一张脸都有些火辣辣的了。倒不是为了许氏,而是因为她带了这许多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呆瓜似的站在这里,硬是拿不出个解释来。
“夫人也是担忧大少奶奶的身子——”香姨娘其实早就来了,单听前头沈夫人与知雨的话,她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知雨别看嘴上说得振振有词,其实根本就是心虚,许碧方才一定不在房里,至少,也是刚刚从外头回来的。
香姨娘目注许碧身上裹的那件斗篷,往前走了两步:“瞧大少奶奶的脸色,倒是出汗了……”说什么夜里风凉,都三月了,杭州哪里还凉呢?且许氏裹了这么厚一件斗篷,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包起来似的,脸上却有些汗浸浸的,这是——斗篷里头有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
“姨娘可别过来。”许碧轻蹙着眉,示意知晴关上了窗户,“过了病气可了不得。我这正发汗呢,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夫人不如也回去歇着,明儿再说?”
沈夫人巴不得这一句,转身就走,人都走到院门了,才听许碧在屋里慢悠悠地道:“先把紫电带下去。”
紫电打从许碧出现就惊得呆了,方才已经下意识地转身跟着沈夫人往院子外头走,猛然听见这一句才醒过神来,顿时脸色大变:“夫人——”
可沈夫人正窝火着呢。若不是紫电跑来说什么许碧不在,她哪里会这样兴师动众过来,又臊眉搭眼回去?连理都不理,昂然就走了。倒是香姨娘眼看两个婆子过来左右夹住了紫电,轻叹一声道:“到底也是伺候大少爷好几年的人,我虽不知怎么回事,可若是能恕了——”
紫电因为她的话而升起的那一点侥幸尚未活泛呢,就被许碧打断了:“姨娘既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不要管她了。凭是伺候了几年,也不能没有规矩。这些奴婢就是仗着姨娘好心,有点儿资历就想踩到主子头上去了。”
香姨娘噎了一下,几乎就想反驳回去,却到底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柔顺地低头道:“大少奶奶说得是。是婢妾逾越了,竟忘了自己身份——”
许碧再次打断了她:“我知道姨娘一片好心,只是规矩是规矩,情份是情份。我记得姨娘以前跟我说过的,当初替大少爷管着那牧场的时候,那个夏三,好像也是府里的老仆了吧?”
夏三原是沈大将军身边的小厮,后来跟着上战场瘸了腿,沈云殊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牧场里做个总管,其实不管多少事,就是给他一份银钱养老罢了。
谁知夏三的儿子却不争气,在外头赌输了欠债,夏三不敢与沈大将军说,便从牧场里挪用了银钱给儿子还债。
那会儿香姨娘替沈云殊管着产业,颇有几个不服她是个女流,又是个婢妾的。香姨娘就拿夏三立了威,将他一家子都打发去庄子上种地了。
夏三这是跟着沈大将军的人,一朝犯事儿都是这等下场,那些存着糊弄香姨娘心思的人顿时都收敛了起来,再也不敢动什么小心思。
这事儿,还是香姨娘交账册的时候自己讲给许碧听的。那会儿她心思还单纯些,只怕许碧性子懦弱撑不起来,才跟她讲了这个,意思是叫她严厉些,别教人败了沈云殊的产业去。谁知这情形竟有如此变化,今儿竟是被许碧拿她自己办过的事来堵了她的嘴,当下无话可说,只道:“是婢妾糊涂了……”
许碧也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扬声叫芸草过来:“惊动姨娘这大晚上的还要跑一趟。你拿那明瓦灯点着,再叫个小丫头与你一起送姨娘回去,仔细不要滑跌了。”
香姨娘连声推辞,芸草却早去提了盏玻璃灯笼来,与另一个小丫鬟左搀右扶,送她出去了。许碧站在窗户后头看着她走了,才对进屋来的知雨道:“明儿一早就开库房,取两盒燕窝给姨娘送过去,就说晚上惊动她了,送点燕窝给她补身,每日吃一碗,安神养阴,晚上也睡得踏实。”
知雨刚才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来了,也不及听许碧说什么,脱口先道:“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你在前头挡着夫人的时候,我从后头窗子翻进来的。”许碧笑笑,解开了斗篷。她只来得及拆了头发,身上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呢,斗篷也只能遮住上半身,若是沈夫人闯进屋里来,定然会看见她脚上那双粘满了泥土草屑的鞋子。
“可吓死我了。”知晴一边拿了干净衣裳和鞋袜过来,一边拍着胸口道,“窗子响的时候我还当是夫人叫人从后窗闯进来呢,险些就叫出来。”
“幸好你没叫。”知雨也庆幸道,“不然少不得又有人心里嘀咕了。”说着便想起罪魁祸首,顿时恼火起来:“那紫电装得老实,竟是能跑出去向夫人告密,若不是少奶奶及时回来——奴婢实在是疏忽了。”
“你们确实疏忽了。”不但让紫电跑了出去,并且还让她发现了破绽,这才是最要紧的,“这次若是我没能回来,咱们三人该是什么下场?”
知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敢再犯了。请少奶奶责罚,是打是罚,都是奴婢该领的。”
知晴也连忙跟着跪下了。许碧看了两人一眼,叹道:“你们两个先起来罢。这次的事,你们要好好想想,究竟哪里露了破绽,要怎么做才会周全。都细细地想明白了来告诉我,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知雨心下惭愧不已,连忙认真答应了,才想起来许碧刚才吩咐她的事,便道:“姑娘送燕窝给姨娘……”送燕窝没什么,可让她说的那些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意有所指似的?
许碧淡淡笑了一下:“先看看罢。”刚才香姨娘在外头说的话,她可是都听见了。她不信香姨娘是个笨人,看不出沈夫人是有备而来。她本该是帮知雨拦住沈夫人的,可她出的那个主意,瞧着好像不让沈夫人进屋,却也逼着她必须到窗口来说话,若是她不在房里,那是万万糊弄不过去的。
而且,沈夫人走了之后,香姨娘的眼睛就直在她的斗篷上打转,若不是她掩上了窗户,似乎还打算走到面前来看看似的。
知雨小声道:“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多心,总觉得姨娘不该给紫电求情。别说她对少奶奶存心不良,就是没这事儿,单凭她在锁了院门之后偷偷跑出去,也该处置她。”这规矩是许碧立的,紫电违反规矩,岂不就是蔑视了许碧的权威?更不必说紫电显然的是居心不良,倘若这样也能宽恕,以后许碧在这院子乃至在沈府里,只怕都不会被人当回事了。
这些,知雨一时还想不到那么周全,但已经本能地觉得香姨娘不对:“做什么要替紫电求情……”
许碧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或许是还想从紫电那里打听点什么吧……你把人关紧了?”
“叫婆子们捆起来关到她房里去了!”知雨捏紧拳头,“这次绝不会再让她偷偷跑出去。少奶奶,要怎么处置她?”
许碧稍稍沉默了一下。倘若有监狱能把紫电关进去服刑就好了,可惜现在并没有。她原是不想像本地土著一样随意处置奴婢的,可是紫电瞧着老实,却是一条不叫的狗,突然跳出来就会狠狠咬她一口。这次她算是运气好没被咬到,可下次呢?
“明天一早就把她交给九炼。青霜是怎么处置的,她就怎么处置吧。”
“送她回西北嫁人?”知雨忍不住撇嘴,“未免也太便宜她了,至少打她几板子!再说,她若是出去乱说怎么办?”
许碧垂下眼睛:“她不会了。”青霜对外说是回了西北,可下场……但这件事实在太严重,将来沈家未必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事,紫电这般自以为聪明的人却是最容易惹祸的。试想,若是这次她的院子里还有袁家的眼线,若是时间还足够他们往外送信,那她不但是白白冒险一次,只怕还要断送了沈家。
不再去想紫电,许碧抬眼看了看窗外,折腾了这么半天,天边都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天快亮了,也不知,沈云殊那里究竟如何了……
“爹!”袁胜玄被剧烈摇晃的船身晃得险些跌倒,抓住一根帆索才稳住身子,冲着前方的袁翦大喊,“有点不对!”
轰!伴随着他的喊声,一颗炮弹紧擦着船舷过去,将船身擦碎了一块,又在水中激起冲天的浪花,浇了他一头一脸。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了!袁胜玄一抹脸,瞪着前方。虽然夜色开始褪去,但海上涌起浓雾,他仍旧只能看见对面影影绰绰的船,以及刁斗上那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
本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他们把沈家逼到了浙闽边境,然后倭人早已隐藏在钓鱼台的船队会在夜间突袭。两方交战一番之后,他们袁家再从后面赶上来,两边夹击。
当然,他们会说是来救援的,会说只是救援得不大及时。谁叫沈家不听劝,为了立功非要到边境上来呢?这黑夜之中,他们袁家军也不是神仙,哪里能说到就到呢?
只是沈家的确有几分本事,也不知他们怎么避过了那些倭人,竟反过来先对袁家动了手。当那些挑着黄色灯光的船只突然出现的时候,袁胜玄都吃惊了一下,以至于让那边先发了炮,当即就打伤了两条驶在前头的船。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什么。这个地方离钓鱼台已经极近,只消听见动静,倭人的船就会赶过来——他们早已约好,倭人的船上会挑红灯,而他们袁家的船上会用蓝灯——这是秘密,因为江浙水军本来一概是用黄灯的,但袁家这次出来,却会在半路换上蓝灯。因此,会在桅杆上挑着黄色灯光的,只有沈家率领的船。
深夜是最好的时候,它可以推卸很多责任,即使有什么“误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深夜也有一点儿麻烦,除了灯光,很难分辨敌我。
袁胜玄瞪着那些黄色的灯光。沈云殊虽升了官儿,但他们父子手下领的船队也并不太多,至于炮火——反正袁家当然不会把那些配备好的船给他们多少,所以按理说,这么对轰之后,沈家的损失应该比袁家大得多。
“那些混蛋怎么还没来?”袁翦的脸上被一块碎木划出一道血痕,他随手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道,“难道这些倭人又要变卦?”
“不!”袁胜玄冲到父亲身边,把着船头,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抢过了袁翦手里的千里镜,“对面不像是沈家!”这炮火的强度,还有现在剩下的灯光数量……反正是不对!
“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福建水军?”袁翦顿时脸色一变。不过还没等他想想如果打错了怎么办,就听后面又传来轰隆之声,回头一看,背后的雾气之中,影影绰绰又出现了船影,一轮炮声之后,后队几艘还算完好的船顿时被轰成了破烂。
“红灯?”袁翦一时有些懵了,“那些倭人疯了吗?莫非,莫非是想连我们也……”
袁胜玄也怔住了,但随即在前后一起响起的轰鸣声中迅速做出了决定:“父亲,不对,我们中埋伏了!”
袁翦还在让水手用灯光向后头的船队打信号,却见对方丝毫不予理睬,径直冲进了他的船队之中。这个时候,若再说那是“自己人”,谁也不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