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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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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醉的灰袍书生眯瞪着一双柳叶眼,望着眼前那骑在马上, 白衣俊美的佩刀郎君。大着舌头问道:

    “足下认得李某?”

    “听先生方才吟诵诗篇, 大约是新创的诗,风格在下很熟悉。若是先生所作, 在下便很确信自己的猜测。”沈绥解释道。

    灰袍书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道:

    “哈哈,真是没想到,这半道上也能撞上个识得某的人。阿岩,你说你成日里打击我, 你瞧瞧看,今日我真是扬眉吐气。”他对着身后不远处那骑在马上的侍从说道。

    骑马的侍从板着一张脸, 没说话。后方驾马车的那个侍从憋着笑,双肩耸动,显得有些辛苦。

    沈绥也笑了,道:“太白先生声名远扬,在下最记得那首: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摇头晃脑地听沈绥吟诵完自己的诗, 仿佛回到了当时写诗的时刻。回味了片刻后, 他问:

    “为何偏偏是这首?”

    “在下金陵台城人士。”沈绥笑而答道。

    李白大笑:“怪不得!”

    这是李白在开元十四年于金陵所作的一首《金陵酒肆留别》,当时他即将离开金陵,前往扬州。

    “十三年时,我在金陵留居了大半年有余, 次年开春之际东游扬州前,我在金陵结识的友人们为我送行。”诗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此诗的背景,“都是豪爽之辈,今日足下吟诵此诗,让某想起了他们。”

    说到这里,他感叹一声,下得马来,动作有些踉跄不稳,可见酒劲尚未过去。沈绥见状也急忙下马,以示尊重。李白一揖上前道:

    “李某失礼,未知足下高姓大名,你我可曾在金陵相识?”

    “在下今日与先生第一次相见。先生往金陵时,在下并不身在家乡。”沈绥解释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绥靖的绥字,字伯昭。先生长我一岁,当为兄长。”

    “原来是‘雪刀明断’沈司直,白失敬了。”他被沈绥腰间那把极漂亮的雪白横刀吸引注意力很久了,此刻听沈绥自我介绍,终于恍然大悟。“雪刀明断”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虽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在官场上的名头却很响亮,尤其是近些日子。

    沈绥摇头谦逊,两人正式见礼。

    其实,李白在金陵结交的友人之中,也有沈绥相识的友人,他们的关系是友人的友人,今日算是正式结识。不过,二人的缘分不止于此。沈绥第一次知晓李白之名,是从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处。

    那还是开元十二年时的事了,当时司马承祯要前往南岳衡山,路过荆州江夏一带。恰逢李白一直就居住于此,于是便去拜见司马承祯。彼时司马承祯门庭前若市,每日拜访宾客络绎不绝,但谈论的不过一些黄白之术,俗庸之事,正厌烦间,李白的到来可谓是吹来了一股清风。司马承祯觉得这位青年郎君颇为仙风道骨,很有道缘。与他畅谈,并对他多有指点。李白极为崇敬司马承祯,得逢此等高士对他青眼有加,青年人难免会有些飘飘然。回去后不由大发感慨,又突发奇想,想起《神异经》中所提及的昆仑山大鹏,于是便开始构思一篇赋,这便是后来的《大鹏遇希有鸟赋》。

    这篇赋与沈绥另外一个关联点在于——李白确实喜好鸟类。他在绵州定居时,常往山中求道,遇东岩子驯鸟,大为惊异。这位名号“东岩子”的隐居道士,也正是千羽门中的驯鸟师。

    说来说去,李白与沈绥其实早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鹏遇希有鸟赋》传开后,司马承祯曾颇带戏谑之意地拿着给沈绥看。沈绥初时读得倒是津津有味,可当她读到“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不由大怒,这句话夸耀大鹏太过分了,说大鹏鸟怎么能与蓬莱岛上的黄鹄相比,让人去夸耀金饰装点的上衣和菊花做成的下衣?大鹏耻于学苍梧山上的凤凰,去炫耀自己羽毛上彩色的质地和美丽的花纹。

    凤凰何曾炫耀彩羽?此人自比大鹏,看不起包括凤凰在内的一切鸟类,何等狂妄!身为小凤凰,沈绥很是不服。

    从此李白此名给沈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三不五时会关注一下他的最新作品,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倒觉得此人是个有才华的,暗暗佩服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三言两语之下,两人极为投缘,竟畅聊起来。接着便并辔而行,同往江陵城。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微微挑开窗帘,瞧见沈绥与李白聊得热火朝天,淡淡一笑,也不出声言语,只静静坐于车中,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伯昭兄觉得某方才那首《江夏行》作得如何?”不愧是大诗人,不忘让沈绥点评自己的诗句。

    沈绥想了想,道:

    “妙自是妙,但私以为,不如《长干行》。”《长干行》与《江夏行》都是写商妇的乐府诗,是同一题材,出自同一人之手,很有可比性。

    李白面色有些尴尬,想了想,又豁达地笑了,道:

    “确实不如。不过伯昭兄且说个一二,你可莫要再说是因为你是金陵人士了。”李白打趣道。

    《长干行》写得就是金陵市井人家的情状,特别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真是绝妙!沈绥也是因为读了这首乐府诗,才对李白有所改观。她特意抄了这首诗,多次涌起冲动,想匿名寄给张若菡和李瑾月,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她读这诗的时候,觉得写得可不正是她与张若菡,还有李瑾月吗?当年的她们正是“同居长安里,两小无嫌猜”啊。

    可如今呢?她和张若菡倒也不提,只是李瑾月,每每想起,都让她痛心。

    “《长干行》描摹鲜明,勾人情动啊。”沈绥的评价很是朴素简单,说得也是实的不能再实的大实话。

    “哈哈哈,伯昭兄,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李白笑道,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沈绥身后张若菡所在的马车,笑得很暧昧。

    这回轮到沈绥很尴尬了。

    “章华台上,某似有瞧见伯昭兄与一位白衣佳人举止亲昵,那可是伯昭兄之妻?”见沈绥神情尴尬,李白倒来劲儿了,明目张胆问了起来。张若菡未着妇人装,梳的也不是妇人发髻,如果李白不是没看清的话,那他就是故意的。

    “尚且不是。”沈绥也不扭捏,直接答道。

    “尚且不是,那以后定然是了?”李白笑道,又道,“那佳人可是伯昭兄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沈绥看了看李白,道:“是。”

    李白纵声大笑,连道:“爽快!”

    沈绥此刻也放开了,面上露出了洒脱的笑容。

    坐在马车里,单手扶额,闭目养神的张若菡听到外面李白的大嗓门,嘴角微微翘起,缓缓念了一遍那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觉得颇有韵趣。

    李白并不是不依不饶之人,知道沈绥与那位白衣佳人的关系后,他便不再多问。沈绥知道李白两年前刚刚与已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氏成婚,目前定居安陆,妻子怀孕,目下正是夫妻最如胶似漆之时,难免会有些儿女情长,也不很在意。

    “太白先生不在安陆,因何出游?”沈绥询问。

    “前年完婚后,我携妻北上,往洛阳、长安求谒,后绕道蜀地,再至江夏,近期抵达江陵。昨日送妻子去她姊妹夫家小住,归来时见章华台上春光大好,便前往游玩。再过段时间,就要归家了。”李白道。

    沈绥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送妻子去姊妹夫家小住,这么说李白是独自归来。那之前李白谈及的马车中的所谓“女子”又是谁?不过她未深究,转而道:

    “自从太白先生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至今也是走遍了诸多大好河山。绥甚为钦羡,不知何时才能如先生这般自在洒然。”

    李白淡淡一笑,道:

    “白天生便是散漫之人,虽有报国之心,却苦于不能于庙堂寻找到我想要的大自在。伯昭兄羡慕我,须知白也甚为钦羡你啊。”

    沈绥一时间没搭话。李白婚后,带着妻子谒访长安、洛阳各地达官贵胄,展示自己的才华,结交友人。并没有人贬低他的才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极有才之人。但也仅限于此了,因为谁都不认为他适合于官场。就像他所说的,他天生就是一个散漫之人,庙堂不能满足他心中的追求。

    “若太白先生志存高远,恰逢近些日子,张公就在江陵,不如我引荐引荐,先生觉得意下如何?”沈绥道。

    李白眼前一亮,连忙确认道:

    “张公,可是张道济张宰相?”

    “正是。”

    李白明显兴奋起来,可又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跃然脸上,对沈绥一揖而下,这下差点从马上栽下去,幸亏沈绥扶了一把,他道:

    “如此,白感佩伯昭兄提携。”

    就是这一揖,一个东西忽的从李白袖中落了出来,落在了官道的黄土地上,沈绥打眼一看,立刻面露惊疑,急忙勒马,喊一声:

    “停!”

    后方驾车的千鹤与无涯急忙勒马,整个车马队停了下来。

    沈绥跳下马来,走回去将那东西拾起,仔细打量,发觉自己并未看错。

    她转身,面对骑在马上有些迷糊地看着她的李白道:

    “太白先生,可否借此物一观。”

    李白道:“可以,伯昭兄拿去吧。”

    沈绥拿着那东西走到张若菡马车边上,站在车窗外道:

    “莲婢,你看看这个。”

    窗帘掀开了,张若菡透过缝隙看到了沈绥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锦囊,蜀锦蜀绣,青色的底上绣着一只白鹤,很是雅致。

    “我仔细看看。”张若菡心中一凛,道。

    “好。”沈绥将锦囊递了进去。

    张若菡接过锦囊,打开来仔细查看,其内只是装了些散碎银钱。她将银钱倒出,将锦囊内外反过来看里面的针脚。张若菡确信自己见过这刺绣手法,那个从扶风法门寺而来的锦囊与这锦囊的刺绣手法完全一模一样,运针的方式都没有任何差别。此外,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的那个所谓青楼女子赠送的锦囊,也与这只锦囊的刺绣手法一样。李仲远的锦囊虽然张若菡没有像这般仔细查看过,但这种刺绣手法很容易识辨,绣出来的图案极有立体感,她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我有九成把握,你我的感觉没出错。”张若菡将银钱重新装好,递回给沈绥时,她轻声说道。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拿着锦囊回到李白身旁,将锦囊还给他,然后她跨上马,继续行路。

    “伯昭兄,我这锦囊怎么了?”李白忍不住问。

    “是这样的,我之前见过相似的锦囊,一时眼熟。方才我拿给我未婚妻确认,刺绣手法确实是相同的。”沈绥解释道。

    “哦?”李白来了兴趣,道,“敢问伯昭兄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锦囊,这可是咱们剑门诗社的标致啊。”

    “剑门诗社?”沈绥惊奇,这是一个全新的线索。

    “对,就是一个松散的诗学组织,诗社里的成员大多是蜀地出身的诗人,有游子也有官员,我也在其中。每一位诗社成员,入社的标致就是配发这样一个蜀锦蜀绣的锦囊,大多数人都会随身携带。”李白解释道。

    “那么,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也是剑门诗社的成员吗?”沈绥问。

    “是啊,他是剑门诗社的总理事,咱们诗社一些活动,都是他组织的。”李白笑道,“看来,伯昭兄见到的那个锦囊是仲远的锦囊了。我们的锦囊就是他统一做的,听说都是出自他一个相熟的绣娘之手。”

    绣娘?不是青楼女子吗?沈绥未动声色,心中却泛起疑问。不过李白的下一句话就解除了她的疑问:

    “只是那绣娘家境不好,后来沦落风尘了。仲远家里不许他娶那个绣娘,他便不婚,一直陪着她。”李白似有些感慨。

    沈绥却在想其他的事,面色不由沉凝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犯了个错误,这里统一说一下,第三十章时,我曾提到沈绥沈缙姊妹俩并非是同一对父母生的,当时我写的是“同母异父”,我写错了,其实是“同父异母”,已经修改,请大家注意。

    本章标题取“太巴荒”,出自作者的恶趣味。因为“太白兄”三个字的唐代官话发音非常类似于“太巴荒”,哈哈哈哈……

    此处附贴一首诗,你们能读懂是什么诗吗?——枪真看袜光,泥这地涨香。嘎兜蟒仙袜,得兜思过夯。

    可以去看看森林鹿的《唐朝穿越指南》,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