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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九这一日注定会是漫长的, 当张若菡吹灭屋内烛火, 躺到榻上时, 沈绥依旧尚未归来。漏壶滴答,一更已过。
自从傍晚时分推理出藏于黑暗中的敌人的目标是含嘉仓, 沈绥匆匆送信给晋国公主府, 之后就一直与沈缙在研究接下来的部署和计划, 张若菡本想陪伴, 但沈绥担忧她身子,强行让无涯送她回房休息。张若菡没有与她拗着, 顺了她的意,她不想沈绥多烦心, 且, 她也确实累了。昨夜的疯狂使得她今日一天行路都有些别扭,腰间发酸,像断了一般。且头脑发昏发胀, 熬到现在,确实很是困倦了。
躺在榻上, 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思索起近来发生的事, 圣杯失窃、什队神秘死亡、杳无音讯的千鹤、被觊觎的含嘉仓、不合时宜的拂菻传教士与吐蕃使者。冥冥之中似乎都有所联系,但是她的脑筋太木了,转不动了,躺在榻上,很快就陷入了迷沌的境地之中。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不知为何行走在茫茫大漠之中,天际阴云密布, 仔细去看,那并不是云,而是漫天的黑沙,遮天蔽日。狂风之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孤独前行,仿佛天地间就剩下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找赤糸,或许也在找无涯、卯卯、琴奴……
但是她走啊走,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大风卷着风沙刮来,刀子般割在身上,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彷徨,无措,无助,悲痛,失落,迷茫,下一刻,她仿佛就要倾倒在眼前的沙地之中,被黑沙吞没。但她依旧在坚持,为着某个不知名的目的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茫茫风沙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改变。风化形成的独特的石壁沟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沟壑大片连绵,望不到边际,横亘在她身前,迫使她不得不行入其中。她走在沟壑底部,头顶的石壁每一段都有十来丈高,衬托出她的渺小,带给她十足的压迫感。她就仿佛进入了迷宫,瞬间迷失了方向。
奇异的景象就在此刻出现,头顶黑沙风暴过境,她驻足仰望,无数的黑沙竟突然化作黑鸦在头顶呼啸飞过,恐怖的鸦鸣声汇聚成震撼天地的尖啸,裹挟着大风,从沟壑间穿梭而过。无数的黑鸦撞死在石壁之上,带着碎石砂砾滚滚而落,凄惨地摔在她的脚边。
她扭过身,看到身后鸦群铺天盖地,而就在她身后刚刚经过的道路之上,一个黑袍身影正站在黑鸦漫天之中,衣衫纹丝不动,犹如不存于世的鬼魅,不受丝毫现世影响。
那黑袍人站得很远,她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此刻她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双足如生根扎地,动弹不得。她瞪大双眼,周身绷紧,不敢有丝毫放松。然而就在下一刻,突兀无比之下,她眼前猛然一花,那黑袍人一瞬间就来到了她的面前,与她贴得极近。
而黑袍人的面上,戴着一张无比恐怖的鬼面。他瞬间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举了起来。手劲大到无法想象,竟是让张若菡半分挣扎的机会也无。她只觉得喉间一阵紧缩,窒息的感觉瞬时将她包裹。
但是不多时,那窒息的感觉一下不见了,张若菡好像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重,掉落下去。她整个人猛然一抖,紧接着就感觉周身暖洋洋软乎乎,似乎被温水包裹住了一般。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
“莲婢,莲婢!醒醒!”
“呵!”张若菡大喘着气惊醒过来,熟悉的景象忽然显现在面前,将她拉回现实。恍惚中,她意识到,她做了个噩梦。
赤糸就在她身侧,身上穿着就寝时的绸缎白衣,正撑着身子翻过身来看着她,将她裹在怀里,空着的右手还在为她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
“赤糸,赤糸……”她虚弱地呢喃,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我在,我在呢,莲婢。别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沈绥轻轻呢喃着,一边探手握紧了她的手,扶她坐起来,将她整个拢进怀里,心疼地抚摸她的后背。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张若菡窝在她怀中,攥着她的衣襟说着。下意识觉得自己方才做的梦似乎很关键,她觉得自己必须得与赤糸说。可梦已醒,立时忘了大半,趁着还有一点记忆残留,她断断续续描述道:
“那是……大漠,黑沙暴,乌鸦,还有……迷宫。我看到了……一个黑袍人,戴着鬼面的黑袍人,他掐我的脖子,要杀了我。”
沈绥听她描述,登时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莲婢定是因为在江陵悬棺崖畔,那个夜晚,经历了极大的恐怖,因而留下了阴影,才会做这种噩梦。那个黑袍人,她的记忆也很深刻,只是仅仅遇到过一次,此后再未见过。
“那只是梦而已,忘了吧,莫要烦心。应该是因为方才你睡得姿势不对,被子勒了脖子,我替你松开了。”沈绥安抚道。
“不,不,赤糸,这很重要,你要记着这个梦,这或许是个预示。”张若菡坚持道。
“预示?莲婢,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预知梦。”沈绥奇道。
“我儿时就做过不止一次的预知梦,只是我从不与外人提。赤糸……你们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做了个极其恐怖的怪梦,只是具体的内容不记得了。我睡眠向来浅,几乎不会做梦。一旦做这种令我印象深刻的梦,就代表会发生什么事。你们家出事时是的,我母亲去世时是的,卯卯的母亲出事时也是的。”张若菡解释道。
“好,我会记着的,一定不忘,你放心。”沈绥忙道。
“我……我真的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大漠、戈壁,我从未去过那里,可梦里的景象却又非常真实。我也只是曾听卯卯与我描述过大漠戈壁是什么模样,真是……匪夷所思。”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绥见她唇舌发白,定然口干了,赶紧去倒了杯水,递给她喝下。又拢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缓解了一下她的情绪,待她平静了,她才道:
“你这些天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不要多想了,伤身子。明日是初十,是例旬朝参,我一大早就要起身上朝。你到时候莫要管我,好好睡觉,我尽量不吵醒你。朝参过后我要去大理寺报道,之后应当会去查这次的案子,最迟傍晚时分就能到家了。”她将自己明日的安排细细碎碎地汇报给张若菡听。
“好,我知晓了。”张若菡心中温暖。
“你在家中好好休息,将身子养养好,明日我让颦娘为你诊诊脉,看需不需要准备些补气养神的吃食。”沈绥又叮嘱道。
“嗯,我知晓了。”张若菡被她叮嘱了那么多,不由得也要叮嘱她一番,“你也不是铁打的人,这些日子也合该累坏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未好全,可切莫逞能,惹我担心。早些归家,我为你准备吃食,咱们一起用。”
“好。”沈绥亲吻她的发顶。
夜深了,一对知心人儿,相互抚慰,逐渐沉沉睡去。这一觉黑甜,再无噩梦侵扰。直至日上三竿,无涯来唤时,张若菡才混混沌沌地醒来,身边床榻空空,沈绥早就离开了。
***
五月初十,例旬朝参,堂上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与前来参与朝参的拂菻传教士争吵了起来。
原本,圣人准允拂菻传教士在这样的形势下上朝,本就存着安抚之心,想要将他们先稳定下来。之前圣人就与张九章商议过,此事必须尽量通过协商处理,拖延得时间越长越有利,如果能将这些拂菻传教士一直扣在大唐最好。但怕就怕在,他们若是回不去,会引来拂菻那边的猜疑和怒火,若是对方还有人暗中潜伏在大唐境内,知晓此事,传出消息,将后患无穷。所以最佳的解决办法是,暂时稳住对方,让沈绥等人尽快找回圣杯,给这些传教士一个交代。
但是杨朔却与这些传教士争吵了起来,原因在于这些传教士气焰很是嚣张,直言不讳地责备大唐监管不力,很是堕了圣人与禁军的面子。原本杨朔是老将军了,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因为这种事逞口舌之快。但圣人却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大殿之上这般不给他颜面。沈绥在官僚队伍中冷眼旁观,看得很是清楚,是圣人暗中授意杨老将军发难,与对方大吵一架。杨朔积年征战,一身血气,说起话来非常有气魄和威慑力,那些拂菻传教士多多少少被威慑到了,之后偃旗息鼓,收敛了许多。
圣人又出言安抚,好言相劝,给足了对方承诺。言语中暗藏威胁与警告,将那几个拂菻传教士治得服服帖帖。及至最后,圣人叮嘱张九章好好招待他们,张九章闻弦歌知雅意,看来鸿胪寺今后的书信往来要受到严格的监控,这些拂菻传教士也不会如先前那般,进出自由了。
朝参过后,圣人单独召沈绥、李瑾月、王忠嗣于西暖阁会面。再一次强调要三人彼此协作、尽快破案,如果不能够尽快寻回圣杯,李瑾月将领受相应的惩罚。沈绥心想,圣人怕早就对李瑾月接下来的安排有所考量,不管李瑾月是否能寻回圣杯,圣人总有借口将她遣走,很有可能就是去河朔一带。
离开西暖阁,李瑾月先是陪同沈绥去了大理寺,王忠嗣无处可去,也有些不情不愿地跟了来。昨日他甩了脸色与沈绥看,今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尴尬。沈绥倒不是很在意,告诉他很快就去现场再次调查,若他不想入大理寺,可以在外稍等。到了大理寺,王忠嗣也没进去,就坐在门口廊下等候。
沈绥与李瑾月先是去见了秦臻,简单谈了谈此案,秦臻听完沈绥对案发现场初次调查后得出的想法后,陷入了思索。他似乎对此案有些独道的看法,特意亲自领着她们去了大理寺的档案库,找到了一卷积年案卷,递给沈绥翻看,一边说道:
“圣杯在哪里我是不清楚,但是那什队的死亡之事,曾有相似的案例发生在外地。”
沈绥翻开案卷,就看到案卷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大约七年前的六月份,于淮南道庐州巢湖附近的渔家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渔民打鱼时意外捞出了一具男尸,淹沉在距离岸边十来丈的地方,不是很远。足底同样没有湖底淤泥,应当不是自己走进湖里自杀的,背着个大口袋,沉甸甸的,其内都是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金银珠宝。
后来这案子成了无头悬案,这个男子身份查明了,是个惯偷,前一晚才刚刚窃走了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金库。只是他为何会死在巢湖之中,怎么就莫名淹死了,没有人知晓。
那一晚,湖上同样是大雾弥漫。
两起案子的相似程度之高,引起了沈绥的重视。她将案卷仔细翻看了两遍,然后留意到案情报告中提到的一个细节:
湖中插着三杆空心的竹竿,用来系渔网圈鱼,不久前附近的渔民刚刚用自制的土炮仗炸过鱼。
她蹙起了双眉。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