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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人。该质问她吗?质问她为何选择站在敌人的阵营之中, 动手掳走大唐的太子殿下, 闹出这样一出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呢?充其量, 自己不过是她的友人罢了。甚至“友人”这个身份都有些勉强,她对她一无所知,不过是共奏几曲、同行一段旅程的交情, 大约, 能勉强称得上是萍水之交罢。
沈缙讽刺地弯起了唇角。
可是, 春明门口初次相逢时的出手相助,长安沈府初次相识时莫名的悸动, 此后江陵之行中的种种, 早已使得这个人在她心中的感受变得不同。她看不见自己,自己则说不出话来, 她们的交流只能依靠肢体接触。最初是身躯同样残缺之遗憾带来的同理心,使得她对她颇为关注。之后呢?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这个人, 她在哪里,做着什么,她都格外地在意。这到底算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 阿姊却告诉她, 这个人身份可疑,不可接近。阿姊是对的, 沈缙也听话地与她从此保持距离。她尝试着去淡化她在自己心中的影响,那仿佛真的收效了,她好像真的能够不再去想她, 不再关注她。可是,当她听闻千鹤就此离开,销声匿迹后,那心口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块的感觉却做不了假。
那晚,她在东宫见到了她,她说得那些话,让沈缙觉得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她认定这个人定然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她会出现在太子身边,本就是极不寻常之事。可是,她要她保密,沈缙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她真的替她保密了。她下不了决心,没有办法将这件事说出来。她本想着,再寻机会入东宫寻她,与她好好谈谈。
可是她该知道的,早已来不及了。
源千鹤,你叫我如何再面对你?你与我,已然站在了对立面上,你想让我抓你回去,还是放你走?呵呵,就我这具破身子,也根本拦不住你。你可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沈缙抬手遮住自己的眼,咬住干涩起皮的下唇。
“二郎,你醒了罢……是否口渴了?要不要喝水?”千鹤等了半晌,没有得到沈缙的回应,不由再一次确认道。
回答她的只有沈缙颤抖的身躯,和抽泣时的气音。
千鹤的唇颤抖了起来。
她咬牙,颤颤巍巍地探出身子,摸到了远处的水囊,费劲地拽了回来。她的身躯僵硬,后背筋肉似乎根本起不了拉伸的作用,沈缙甚至感受到她探出身子时,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引发的身躯震颤。
沈缙忽然想起,她的后背被砍伤了,难道……
沈缙费劲地伸出手来,探到她后背,千鹤躲避不及,被她摸个正着。沈缙的手霎时触到粘稠温润的液体,抽回来手来一看,满手鲜红,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后背的衣物,已然被鲜血全部染红了。而且,是染红板结之后,伤口撕裂,再次被血液浸湿。
沈缙的张着口,下巴在不自觉地颤抖,她说不出话来,却因震惊与揪心的疼痛,呼吸窒涩,无声地哭泣。
“呵…呵…莫哭……无事……呜嗯……无事的……”千鹤已然不能完全忍受住剧烈的疼痛,面色苍白如金纸。可她却还一面压抑嗓音中的痛苦呻/吟和喘息,一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
山洞中的光线昏暗,沈缙只能勉强辨认出她的轮廓。她的发髻已然散乱,衣物灰尘仆仆,被勾破了好几处,周身狼狈不堪,她的刀也不知哪里去了,再不是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东瀛女武士了。
她费劲地拔开水囊的塞子,摸索着沈缙的面庞,摸到她的唇,想将水囊递过去喂她。却不想,她的手却被沈缙牢牢抓住。
“喝水……”千鹤重复着这两个字。
沈缙抓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扶我起来,我要看你的伤。】
千鹤只是摇头,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沈缙咬牙,自己撑住地面,使劲将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她自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但好歹还是能自己坐起身来,只是这相当费劲,一般也需要有人帮助。千鹤到底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沈缙坐起身来,撑起自己的身子,挪到千鹤身旁。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让她气喘吁吁。
她一面平整呼吸,一面打量眼前的景象。方才她躺着的姿态看不完全,眼下坐起身来,才发现,这处山洞颇为宽阔,其内洞壁之上打着几个孔眼,插着几根火把,勉强算作照明。
山洞中零零散散着几个人,都隐在阴影中,抱着自己的武器在休息。沈缙与千鹤所处的位置在山洞最深处,其余人则大多靠近洞口,没有多少人接近这里,仿佛这里没有人存在一般。
洞口,似乎有个岔道,隐约能听见太子的惨叫声从另外一头的岔道中传来,就在洞口微弱的光芒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如巨岩一般磐顽的背影,沉重地压进沈缙的眼底。
沈缙平稳呼吸,不再理会远处那些人的情况,她扭过身来,按住千鹤的肩膀,探过头去,仔细查看她后背上的伤。千鹤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由她看。
沈缙一打眼,就咬住了唇。一条恐怖的伤口,自右上至左下,划过她并不宽阔的后背。那伤口根本就没有包扎起来,刀口砍过的部位就这样暴露在外。伤口很深,向外翻着皮肉,还与后背衣物破开后的纤维粘连在一起,血勉强止住了,但是伤口尚未彻底结痂,一动就有血渗出来,情况糟糕透了。
“二郎……我无事的,你不要……不要管我了……”
沈缙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凑到她耳畔,用气音说道:
【你闭嘴,不要乱动,我来给你包扎。】
滚热的气息喷吐到千鹤的耳廓,黑暗中,她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分明。
接着她听到了撕扯衣物的声音,沈缙将自己的外袍整个脱下,用锋利的石子划开破口,撕成了一条一条的长布条。将干净的那一面一圈一圈缠上千鹤的身子,将她后背的伤口完全包起来。扎紧后,她舒了口气,再次在千鹤耳畔用气音道:
【眼下条件简陋,只能简单包扎一下。你失血过多,需要立刻医治,不能再这般拖下去了。我得想办法带你出去,否则你会没命的。】
千鹤只是苦笑,摇了摇头。
沈缙咬牙,怒道:
【你到底怎么了?!源千鹤,不要以为你与我有点渊源,我就会对你有所同情。你犯下的大罪,诛了九族都不够抵偿的,你明白吗?】
“九族?我哪还有什么九族。在这世上,我唯一还称得上亲人的人,就只剩他了。他没了,我就孑然一身,从此了无牵挂了。”她忽的讽刺般笑了两声,“说起来,圣人若真想诛我九族,大约得灭了当今的东瀛皇室才行。我好歹也能算个公主,最不济也是个公家【注】贵女,身份好像挺了不得的,呵呵……呵呵呵呵……”
她垂首坐在那里,笑得苦涩又讥讽,狼狈凄惨的模样,与她口中“公主”“贵女”的字眼半点没有相符之处,让一旁的沈缙觉得触目惊心。
半晌,沈缙才轻声问道: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知道吗?”
【嗯。】
“你喝水,喝了,我就告诉你。”她把水囊递了过来,固执地要沈缙喝水。
【我,嗓子痛,喝不下。】沈缙淡淡道。
千鹤愣了一下,道:“好歹抿一点下去,你不能不喝水。”
沈缙沉默了片刻,接过她手里的水囊,小口小口抿了喝。凉水过嗓时,立刻扯动她最敏感的痛觉神经,她立时疼得冷汗直冒,周身不自觉颤抖起来。
“怎么了?很痛吗?”千鹤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焦急问道。
沈缙强忍疼痛,虚弱道:
【无事……】
千鹤抿唇,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她调动自己周身的感官,去感受身旁人的气息。觉得她差不多舒适放松下来了,千鹤才开口道:
“我们俩,都不是很坦率的人呢。”
【你最不坦率!】沈缙怒气冲冲在她耳畔道,语气恶狠狠的,千鹤只觉得耳畔仿佛被火燎了一般。
她不由笑了,道:
“二郎,不,仲琴,我一直觉得,你如果嗓子完好,你的声音当会是天籁之音。如今听到你在我耳畔耳语,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最好听,好听过这世上任何人的声音。”
沈缙面颊烧了起来,这家伙,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唇语和手势,你只能通过肢体接触和耳语的方式与我交流。这好像是天意要我们彼此靠近,其余健全的人,怕是享受不到这样的机会,哼哼。”说罢,还得意地笑了两声。
这人居然还来劲了!沈缙只觉得臊得慌,拍了她一下,本该是恼怒地打了她,可却因气力不够,反倒像是撒娇一般。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暧昧古怪起来。
沈缙正兀自恼羞,忽的手被千鹤抓住了。她心头一抖,看向千鹤,才发现她离自己好近。
千鹤抬起了另一只手,伸向了她自己的脑后,一面解开脑后扎着的黑布,一面道:
“我眼上有伤,十一年了,我几乎从未示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模样,你帮我看看好吗?如果……如果很丑,你不要……不要嫌弃我好吗?”说到最后,她声线发颤,与她紧握自己的手一般在颤抖,竟带上了哭腔。
沈缙刹那间泪湿双目。
然后那蒙眼的黑布,终于落下。沈缙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唇,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扑簌簌落下,砸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上。
只见一条丑陋的长条状伤疤,从她的双眼之上横向划过,仿佛在她双眼上写了一个“一”字。她双目的眼皮已然粘连在眼眶之上,根本睁不开了。她的眼球,定然也早已被一刀割坏,彻底失去了视物的能力。这样一条丑陋如蜈蚣般的伤疤,出现在她这样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之上,带来的冲击力难以言喻。
沈缙颤抖着手,去触摸她的伤疤。指尖刚触到,就火灼般弹开,仿佛她的手指会伤到她一般。
【疼……】她说。
她知道很疼很疼,她知道的,所以她不会问她“疼吗”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是她却听千鹤微笑着安慰她:
“不疼,早已不疼了。我以前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看得见看不见的,真的。但是现在我却……好希望自己能看见。”
她握着沈缙的手在收紧,颤着嗓音说出了一句话:
“仲琴,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她伤疤下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三位以上称“贵”,四位、五位称“通贵”),与古代豪族有深刻的渊源,在律令官僚制的促进下走向成熟,“官位相当制”、荫位制、官职家业化等促进了贵族的世袭化。明治维新后,原有的公家贵族变身“公卿华族”,江户时代的大名藩主改头换面为“诸侯华族”,很多人因倒幕维新及之后的各种功勋成为“功勋华族”,并依据家格分别授予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等爵位。
公家是相对于武家(武家都是地方豪强形成的军事贵族)来说的,本来指的是天皇和朝廷,后来基本指中央贵族。
PS:从下一章开始,会进入回忆模式,提前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