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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月一身银光轻铠, 扶着腰间的大剑站在圆木搭建的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兵士操练陌刀,肃穆齐整的军容, 让她也不由暗自赞叹。薛家军军威扬名四十多载, 果真是名不虚传。
“如何,公主,我这陌刀营还不错吧。”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立在她身侧, 白袍银甲的小将, 腰间拴着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杆漂亮的银枪, 头盔上红色的长缨显得格外刺眼。
李瑾月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薛将军的陌刀营确实不错,军纪严整, 令行禁止,将士们个个虎虎生风, 瑾月佩服。”
“嘿嘿, 公主过奖。”白袍小将甚为得意,须髭冒头的年轻面庞线条刚毅,眉目浓烈,嘴角飞扬,一身尽是张狂之意。
李瑾月无语片刻, 迈开步子下了高台, 往训练场另一侧的营地走去。
“唉?公主去哪儿啊, 等等我。”
果然, 牛皮糖般缠上来了。这该死的薛嵩,他能不能有一刻是消停的。李瑾月内心暗暗腹诽。
李瑾月紧抿着双唇,不答话,脚步飞快。现在她的表情,已将她不耐烦的情绪表达得很明显了。奈何这里是北地,身边都是些粗汉子,比不上长安、洛阳达官贵人们往来之间的敏感细心,这帮人脸皮长年被凌冽的西北风吹拂,粗糙坚厚堪比城墙,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好说歹说,就是要缠着你,李瑾月实在被磨得没脾气。
薛嵩在她身后傻笑着,嘴里还在不断叨叨着,晚上要请李瑾月喝范阳最烈的酒。这酒他已经在李瑾月耳边唠叨了好几日了,李瑾月能避则避,自然是不会赴他的约。这小子,个头还没李瑾月高,打也打不赢李瑾月,弱得很。李瑾月即便要嫁,也要嫁个比自己强的男人,就像萧八郎一样。
说白了,她瞧不起这薛嵩。
穿过营地,她一路往拱月军大营走去。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帐篷后,绕出来一队巡逻将士,为首的将领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儿郎。身着唐军校尉级别的制式铠甲,腰间拴着一柄大剑。身材高大,眉目英俊,气质锋锐如剑。他抬眼一望李瑾月朝他走来,愣了一下,面上忽的扬起笑容。
“公主!”他高声呼唤,老远就抱拳行礼:“崔磐参见公主大都督!”
李瑾月扶额:呃!崔十八!倒霉催的。
身后薛嵩见到崔磐,立刻就像公鸡见到了同类进入自己的地盘一样,炸了毛。几个健步超过李瑾月,拦在她身前,就冲崔磐喊道:
“崔十八,带你的团过来向本都尉报道!”
“呸!薛三,你又不是我的都尉,我凭什么向你报道?”崔磐啐了一口,一脸挑衅地站在原地吼道。
大唐军制,地方基层军事单位为折冲府,每府设置折冲都尉一人,果毅都尉两人,辖四到六个团,每个团两百至三百人左右,最高指挥官为团营校尉。每团又辖两旅,最高统帅为旅帅。每旅下辖两队,每队五十人,最高长官为队正。队正,率五个什长(又称火长),什长手下还有两个伍长。
薛嵩军职至果毅都尉,乃是范阳折冲府的副都尉,掌管薛家军范阳折冲府军的先锋步兵团营、陌刀团营。而崔磐军职至团营校尉,隶属于范阳折冲府另外一位副都尉,他手底下的团是轻骑兵团营,不属于薛嵩管理。
薛嵩虽然暂时官高一级,但崔磐作战英勇,屡立战功,已然积累足够的战功可以晋升,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因而耽误了下来。所以薛嵩平日里用官职压崔磐,他是绝对不会服的。
李瑾月看到这俩“难兄难弟”就头疼,趁着他们狭路相逢,准备分出个高低的时候,李瑾月脚步一转,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然而崔磐眼尖,见李瑾月打算溜走,忙追了上来。薛嵩哪里肯让,也步步紧追。李瑾月干脆撒腿就跑,这俩男人更是来劲,也迈开步子就追。
李瑾月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拔剑把这两个烦透了的男人给劈了。可惜她不能,她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事,别说圣人会如何对她,她在这虎狼环伺的幽州,首先就讨不得好。
好在李瑾月这一身功夫没白练,光是跑,就能把身后那两个男人给玩死。她围着连绵数里的军营跑了好大一圈,愣是将这两个以大男子自居,谁也不服输的男人给跑得差点断了气。待她跑回拱月军大营时,那两个男人已然在后面气喘如犬,汗出如浆,虽然没被甩下,可这半条命也没了。
李瑾月长出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不急不慢地迈步入了拱月军大营。
“公…公主……,等……一下……”崔磐在后方喊道。
李瑾月回身,冷冷道:“我还有军务,崔校尉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崔磐却不依不饶,迈步要入拱月军军营的大门,守门的两名女卫兵立刻将长矛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拱月军大营!未经邀请,男子不得入内!”两名女卫兵威严地说道。
崔磐知道规矩,可他却不当回事。不过他也怕真的惹恼了李瑾月,不敢得罪得厉害了,只得收住脚步。
“公主,过几日,范阳会有盛大的古尔邦节,诸多信奉大食教的民族百姓都会出来狂欢,在下想邀请公主一起去游玩,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大食教?李瑾月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想起来这是个新兴宗教,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最初从海上来,在岭南一带传播,后来才北上。不过传播得很快,近几年,信奉此教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此外,回纥一带信奉此教的人也众多,范阳当地各民族杂居,回纥、粟特人尤为多,也难怪此教会在范阳如此兴盛了。
李瑾月现在只要听到涉及宗教的言语,哪怕与邪教无关,她都会敏感。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于是点头道:
“好,到时候你来找我。”
崔磐欣喜万分,薛嵩却不干了。大喊大叫的,要和崔磐单挑,谁赢了谁当天可陪李瑾月逛街。崔磐不应,薛嵩挑衅,两只“公鸡”又是打作一团。李瑾月心累,理都不想理他们,转身就往营地深处走去。她绕过一顶帐篷,忽然定住脚步,吓了一跳。
“玉环?”她看到,杨玉环正身着一身剑袖翻领的胡服,立在帐篷后,定定地盯着她看。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这几日都晒黑了,个子好似也长高了不少。但是那双极美极美的眸子,依旧晶莹明亮,定定地盯着人看时,能望到她纯澈眸子的深处,某种让人心疼的无助与依赖。
“你是不是要和崔十八出去……”她嘟着小嘴,显得很不高兴。
“嗯……你听到啦。”李瑾月道。
“我……我也要去。”她道。
“可以啊,到时候我带你去。”李瑾月笑了,到底是孩子,说到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出拱月军营的大门了,咱们自己练自己的兵不好吗?”杨玉环道。
“傻孩子,我本来就被圣人安排了军职在薛家军中,每日要去赴任的。何况我也很想了解薛家军的内部实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李瑾月走上前去,习惯性抬手摸了摸她额顶。
“那,我也想跟着你去练兵。”她道。
“丫头,别胡闹,乖乖待在营里,让姨姨姐姐们教你读书和功夫,不是挺好的吗?”李瑾月叹口气,这丫头最近不知怎么了,这般粘人。方才这话已经不知对她提过多少回了,李瑾月不答应,她却始终不放弃。
杨玉环低着头,不说话了。她想说,你可以去练兵,为什么我不可以?你说女孩子不能进男兵营,难道你不是女子吗?可杨玉环说不出口,她知道的,她和公主如何能类比,公主十四岁参军,至今已然十五载,早已积累了足够的威望,没有人会把她当做普通的女子,她是大唐的将领之一。但她不是,杨玉环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柔弱女孩。
“我不喜欢他们……”她嗫嚅着道。
“我也不喜欢。”李瑾月笑道。
杨玉环依旧垂首不语。
李瑾月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道:
“走吧,肚子该饿了。”
杨玉环暗暗攥紧了拳头。
……
八月初五,范阳的天际有些阴灰,似有雨云在集聚,眼瞅着,这炎热夏季最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了。
这一日,范阳牙行照例于辰初开门做生意。这刚将牙行铺面的隔板搬开,就有一个样貌懦弱猥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身着上好布料制成的胡服,缝线精致,针脚齐整,一瞧就是高级绣娘手中的好活。除此之外,腰间的皮带,随身携带的金刀匕首,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子,无一不宣告着此人富豪的身份。只是此人哈腰驼背,脸型尖瘦,皮肤黝黑,双目闪闪烁烁,瞧上去无比的猥琐胆小,与他的衣着打扮很不相称,让人看着不舒服。
伙计上前询问:
“客官?有什么需要?盘铺面、寻屋宅、买奴婢、牵买卖,我范阳牙行都可代劳,包您满意。”
“买…买奴婢……”那男子弱声说道,说话时双目四顾,似乎极怕别人听见。
伙计皱了皱眉,又问:
“想找什么样的奴婢?男的女的,强壮的还是细心的,做什么活计,我们这都有。”
“女的……不做什么活,就……陪我睡觉……”
那伙计愣了一下,随即气乐了:“客官,你找错地方了,要狎妓,请出门右转去妓馆。”
“不不不……”那男子连忙摆手,神情恳切起来,“我就是想买个可以陪我睡觉的奴婢,我不能去妓馆。”
那伙计瞧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眼神闪烁两下,道:
“你跟我来。”
那伙计带他到后堂,见到了牙行今日当值的掌柜——安禄山。彼时安禄山正坐在宽大的胡床之上准备享用他的朝食,食物摆得满满一案。猛见伙计带人进来了,他有些面色不豫。
“安掌柜,有个客官问我们要陪/睡婢女,你看看吧。”那伙计向安禄山使了个眼神,
安禄山一听,蹙起眉头。他身子肥胖,陷在胡床内一时有些站不起来。便招呼那猥琐男子坐下,与他道:
“说吧,怎么回事?不是你要买陪/睡奴婢吧。”
“是我,是我……”那猥琐男子汗流了出来。
“第一次来范阳?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们范阳牙行是随意让人蒙骗的吗?把话说清楚,我们才会跟你做生意,否则,不仅生意做不成,你还有苦头吃。”安禄山拿起碟子里热腾腾的胡麻饼,张大口咬下,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猥琐男子吞咽了一口唾沫,犹豫半晌,道:
“确实不是我要买,我是代我们家主人来买的。我们家主人,娶了个悍妇,还不让他碰。不仅如此,还不允许主人找别的女人,妓馆也不许去。女主人家里权势大,陪嫁来好多家奴,只听她驱使,整日盯着我们家主人。主人憋得无法,只得让我偷偷出来,给他买个女奴婢解闷。安掌柜,我也是没有办法,主人嫌这事儿太丢人,不让我说。我只能谎称是我自己要买。您可千万别不做我的生意,不然我没法和主人交代。整个范阳,也就只有您这边敢做我们的生意了。”猥琐男子恳求道。
安禄山一听,乐了。心里有数,道:
“城南丹东家的吧。”
那猥琐男子尴尬笑笑,算作承认了。
“得了,你这生意我做了。说吧,你主人有什么要求,事先说明,我这价钱可不菲。”
“主人要……一个相貌清秀,手脚细嫩的女婢。不必很漂亮,最好不要引人注目。然后有点手艺,能扮作绣娘,聪敏一些,平日来往出入府中不受怀疑。主人自会在府中安排与她私会的地方。”
“呵呵……要求挺高。”安禄山顿了顿,冷笑一声,道。他又咬了一口胡麻饼,抓起金杯饮下大半杯酥油茶,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与我来罢,我带你去挑,免得你主人不满意。”
他亲自带猥琐男子来到关押奴婢的囚室,绕过那些低等奴婢臭气熏天的牢笼,来到了稍微干净一些的单人牢房。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从前有些身份的奴婢,有男有女,样貌都不错,气质也很好。
“都是识字的,别人家里的高等奴婢,你挑一个。”
那猥琐男子看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个样貌清秀、身材丰满的女子。安禄山嘿嘿一笑,道:
“你倒是有点眼光。”
他一抬手,身后伙计就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识字吧,看看。契上写得清楚,人暂时在我们这边保管,你们安排她的住所,到时候我们把人带到住所,再钱货两讫。”
那猥琐男子又连连摆手:“这住所还是你们安排,反正她只需到府中私会,在外住在哪里我们主人不管。她住所的费用,我们付三倍的价钱。”
安禄山很鄙夷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道:
“好吧好吧。”说着命人改了契,那猥琐男子又确认了一遍,拿着契离开了范阳牙行。这个契只是交货流程的契约,奴婢的卖身契还在安禄山这边。
安禄山紧了紧自己腰间的腰带,对身旁的伙计道:
“派人跟着他,此人有古怪。”
“喏。”
然而一个时辰后,跟踪的伙计回来了,说那猥琐男子消失在了城南丹东家的后巷。安禄山思索了片刻,暂时打消了怀疑。
彼时,长凤堂后堂,沈绥费劲地撕去了面上的假面人皮,直起腰板,松了口气。
“如何?”一身男装的张若菡为她沏了一盏茶,笑着问道。
“上钩了。”沈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