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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 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 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 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 门闩老化, 万一断裂, 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 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 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 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 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