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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斯涂了脚,闻见脚上一股芬芳弥漫,好生欣赏一番,心神也随着那金登草宁静下来,头放在枕头上,便迷迷糊糊地睡下。
忽然一阵心悸,似醒非醒的,只见眼前云烟雾绕,只有脚下朱栏板桥看得真切,循着那朱栏板桥向前直走,那云雾渐渐散开,到了朱栏板桥尽头,已经到了一所飞檐斗角立在粼粼波光中的亭子外。
“世子爷,还请你自重!”
“小娘子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又叫小爷我如何自重?”
“二殿下——二殿下救命!”
“就算你喊皇上,今儿个也逃不出小爷我的五指——”山字还没出口,请轻佻的男音便断了。
忽地一阵青芷芬芳袭来,如斯不及让开,便见一袭苍色衣衫穿过她,进了飞檐斗角的亭子。
“二殿下……”
如斯听见一声脆弱呼唤,因那一袭苍色衣衫穿她而过,便再无忌惮地迈步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紫衫的少年,“沈如斯”蜷缩在角落,那苍色衣衫走来,握住“沈如斯”的手,字字温润如玉地说:“你杀了人。”
“沈如斯”噤若寒蝉,抖若筛糠,“二殿下救我……我依着二殿下吩咐将豫亲王世子引来……迟迟不见殿下过来,又见世子爷他,这才……”
“放心,一切有我,若我无能救不了你……你且问你奶娘要了免死铁券防身。”
“……二殿下答应举荐我父亲的话,可还当真?”
“这自是当然,你且讨了免死铁券;切记,待我送了衣裳给你前,不可贸然见了沈贵妃。”
“二殿下……”
“快走。”
如斯站着,看那一身鲜亮石榴色的“沈如斯”穿她而过,手指摸着唇下一点疤痕,女儿家哪有不爱惜容貌的,“沈如斯”伤了脸面,并非因如初的要挟,却是受这人叮嘱。
一股血腥味袭来,如斯遮住口鼻,望见那豫亲王世子被蜻蜓钗扎破的脉搏上,鲜血汩汩地流出,紧随着那鲜血,还有,一股浓郁的,金登草香气……
金登草!如斯蓦然睁大眼睛,对上眼前一双温柔的眸子,嘴唇轻抿,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
绿舒捂着脸,委屈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将金登草霜膏拿来给我,还问我怎么了?”如斯反问,那意欲轻薄“沈如斯”的豫亲王世子浑身的金登草香气,对她“用情至深”的二殿下,岂还会再送了金登草来?但,绿舒每每提起二殿下对“沈如斯”深情不悔时,形容却真真切切,莫非,二殿下对她起了疑心的事,连绿舒也瞒着了?
“姑娘?”绿舒拿起如斯枕边的瓷罐,打开了嗅一嗅,见那香气纯净清澈令人恍惚间,如置身于空山幽谷、一丛芷兰前,却不知如斯为何着恼。
“你不知这金登草的缘故?那你为何过来?”如斯回忆方才梦中所见,因太过真切,却不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觉是那金登草香气,外叫一股血腥味,才唤醒这段记忆。
“听见姑娘睡得不安稳,这才过来瞧一瞧。”绿舒捂着脸,见如斯掀开被子,身下一片艳红,并不叫绿沁、绿痕、红满,自己个去柜子里给如斯取了干净亵裤、睡裤过来,伺候着她换了,反倒疑心地追问:“姑娘,那金登草有什么不对?”
如斯问:“你可曾见过豫亲王世子?”
绿舒摇了摇头。
“……这是豫亲王世子身上的香气。”
“那姑娘还用?”绿舒反问。
如斯猜测,必定是那冰倩纱出了差错,是以那“二殿下”才来试探,却不知那二殿下见“所爱之人”变了,会有何动作,便对绿舒凄然一笑,“既然是他送来的,就算是□□,我也要入口。”
绿舒眸子微动,“姑娘这是什么话?二殿下怎会送给姑娘□□?”
“……不然,他这是要陷害你?既然他不会送□□,便也不会送金登草。既然他不会送,不知这金登草,是你从谁手里拿来的?”如斯按着因葵水来了,一阵阵抽疼的小腹,满眼警惕地望着绿舒。
绿舒待要笑,神色有些勉强,那笑,就成了干笑,“姑娘,这霜膏,委实是二殿下送来的。”
“……莫非,他要我打罚了你?”如斯有意思忖片刻,为难地拉着绿舒的手,“绿舒,我第一眼看见你,便喜欢你得很。但既然是二殿下的意思,料想二殿下必有后招,你且去屋子外跪着去吧。”
绿舒长长的眼睫一跳,如今露水正大的时候,叫她去跪着。
“去吧,别坏了二殿下的算计。”如斯推了绿舒一把,心道且看绿舒能对二殿下忠心耿耿到几时。
“是。”绿舒娥眉微蹙,果然依着如斯的话,向外头跪着。
如斯揉着肚子,安稳地睡下,次日一早醒来,洗漱后,见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满地苔藓绿得耀眼,绿舒就挺直了腰板跪在苔藓上。
“姑娘,夫人听说了,打发我来问,这绿舒究竟犯了什么错?”如意脚步匆匆地走来,看她发丝凌乱,竟是还没来得及洗脸。
如斯笑道:“你莫问了,只跟夫人回说,我罚她,自有我的道理。”
如意眸子一动,快步走到如斯跟前,悄声说:“夫人说了,论理来了新人,很该给她们立个规矩。但不知太后老人家哪一会子才来、况且人又是黎家送的,这下马威便免了。”
“不是下马威,”如斯一笑,望着发丝湿润的绿舒,“你说,是什么事?”
绿舒虽是下人,但因自幼聪慧,深得历任主人信赖,还不曾受过这般委屈,蒙着一身细雨露水,落汤鸡一般跪在地上,却道:“是绿舒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如意听她这般说,又想在新人跟前卖弄一番自己的体面,便笑着对如斯说:“瞧绿舒跪了一夜了,姑娘,不如叫她起来吧。不然,她病了,又要请大夫又要煎药……”
“做不过是些伤风感冒,清清静静地饿上几天,就罢了。”如斯斜眼望向如意,“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日后,且将衣裳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工工整整再出门吧,做这邋遢相,日后被遂心几个比下去,别埋怨母亲不念旧情。”
“……哎。”如意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应下。
“我来了葵水,跟母亲说,就不向老夫人那请安去了。”如斯道。
“哎。”如意又应了一声。
“要说是。”跪在地上的绿舒,眨眨眼将滚在眼皮子上的雨水抖落,反倒不卑不亢地教训起如意来。
如意面上无光,暗暗撇嘴,待望见绿痕、绿沁、红满三个打扮得虽不说衣衫光鲜,却也干净清爽地出来,终于感知到一点子危机,一拍腿,就向前面跑去。
“姑娘——”因绿舒始终没出声,绿痕、绿沁、红满出来了,瞧见她衣裳湿透,才知道她跪了一夜,待要给绿舒求情,见绿舒轻轻摇头,便纷纷住口。
“都去小厨房烧火去吧。”如斯道。
绿痕、绿沁、红满嘴上答应着是,却不走,见地上跪着的绿舒点头后,才向厨房那去。
真有骨气,如斯心道,走到绿舒跟前,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脸为难地说:“不知那一位是什么心思……我也不敢此时就叫你起来。”
“姑娘,殿下的事要紧,绿舒这辈子能得殿下器重,”绿舒急说到‘器重’二字,身子一晃,用力地咬住舌尖,“便是为殿下死,也死得其所。”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放心,待殿下露出一点意思,我便叫人给你请大夫去。”如斯手背贴在绿舒额头上,见她额头微微有些发烫、神色却依旧坚毅,心叹好一个忠仆!能为她所用才好。思量着,摁着肚子,便向小厨房去,见大锅、炉灶、柴禾并各色枝叶已经准备稳妥,便令胡氏带着绿沁、绿痕、红满拉了风箱去蒸,自己个,也握着拨火棍,在一旁瞧着。
“姑娘,绿舒她……”绿沁欲言又止。
“没瞧见,绿舒是心甘情愿跪着的吗?”如斯反问,拨火棍向那火里一捅,火星立时四溅。
绿沁瞅着如斯的脸色,不敢再言语。
如斯也在心里掐算着那绿舒看似傲骨铮铮,究竟能跪到几时。
烈焰滚滚,烟雾腾腾,更兼那大锅里不住向外冒出的强人气息,起初,绿沁、绿痕、红满还姊妹情深,三不五时,暗暗地说一句如今什么时候日头有多高,以叫如斯想起跪着绿舒,过了午后,人人被熏得两眼红红不住流泪,就将那不知何故心甘情愿下跪的绿舒给忘了。
黄昏将至,几只剪尾飞燕掠过,三两蛐蛐长歌,如斯被呛得不行,先从厨房里出来回了抱厦,瞅见那绿舒已经摇摇欲坠且勉力地跪着,便问她:“可还要等殿下指示?”
“等!”绿舒已经说不出其他婉转话来,只咬住舌尖,坚定了一个等字。二殿下对四姑娘这般情深,却送来那自作孽不可活的世子爷身上的香,必有大计!
“那就等着吧。”如斯浅笑,回了房里,对着镜子里一照,果然又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丢下镜子,略洗了脸,并不用脂粉,只吃了饭,便又向厨房上去。
夜色笼罩下,一缕青烟顺着烟囱袅袅飞起,如斯瞧见胡氏喜滋滋地走来,拿着拨火棍问她:“奶奶又遇上了什么好事?”那二殿下八成是从世代在沈家为奴的黎家嘴里,得知免死铁券在胡氏手上;如此,便是早将“沈如斯”放入棋盘之上。
“姑娘,你闻闻。”胡氏将满是斑点的手伸到如斯面前。
如斯一嗅,见是昨夜梦中的青芷气息,心道那人总算知道绿舒在受苦了,既送了青芷来,也定知道是为那金登草的缘故,“奶奶又去拜了土地公?”
“哪里呢。”胡氏叠着手笑,“向外走了一圈,一个大人撞上我,嫌弃我腌臜,弄了他一身臭味。就丢了这么个罐子给我,叫我压压臭味,我接了,瞧着好,紧赶着就给姑娘送来了。”
“奶奶留着使吧。”如斯道。
胡氏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哪里用得着这个?”将一个巴掌大、广肚瓷瓶塞在如斯手上,瞧如斯头发上满是尘埃,又撵她向外去。
如斯拿着瓷瓶向外走,挖了一点,抹在指尖,瞧那绿舒已经紧紧地逼着眼瘫坐在地上,便将指尖的青芷香气拿给她闻。
原本奄奄一息的绿舒回光返照一般睁大眼睛,“这是……”
“你立了功劳,二殿下的计划成了,你快起来吧。”如斯笑着,煞是怜悯地搀扶绿舒起来,“……二殿下真是,用什么法子不好,偏要用这法子。你这姑娘家的,若留下病根……”
“姑娘,二、二殿下……”绿舒待要说一句“心甘情愿”,眼睛望着满眼关切的如斯,便昏倒在如斯怀中。
“好一个忠仆!”如斯一叹,既然是好东西,她便收下了。
绿舒睁开眼睛时,面前是双眼熏成红桃一般的如斯,见如斯坐在她床前,挣扎着就要下来。
“躺着吧,先将姜汤喝了。”如斯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送到绿舒手上。
“姑娘折煞绿舒了……”绿舒诚惶诚恐地说,一出口,不但声音沙哑,喉咙也涨疼得很,蝼蚁尚且偷生,一时顾不得规矩,为了自己个身子,接了姜汤便送到唇边,只觉那姜汤滑过喉咙一片凉爽,疑惑道:“这姜汤里,放了薄荷?”稍稍迟疑,又说“不光有薄荷,还有……”
“蒸出来的油,连母亲都来不及孝敬,第一个就便宜了你。”如斯将碗向绿舒跟前推了推。
绿舒只觉嗓子好受了许多,再看如斯,眼里也多了两分感激,忽地听见山呼万岁声,再看如斯行走从容,料到她葵水过去了,既然她葵水过去了,那便是,至少过去了五六日,脸上一片焦急,不知这五六日里,因她这一病,耽误下二殿下什么事没有,想起二殿下,心里一寒。既足足病了五六日不省人事,那便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二殿下他……想到凉薄二字,却迟迟地不肯承认。
“我去厨房了。”如斯摸了下绿舒的脑袋,看她神色,就知她的忠心动摇了,只要再找一件事刁难她,绿舒就是她的人了。
“姑娘……”绿舒伸手,急赶着问太后、今上已经来寻访圣祖遗墨了,如斯怎地还一身烟火色地不换衣裳、不梳妆打扮?但嗓子一疼,又喊不出话来。
如斯走了出来,对着小厨房外的水缸一照,瞧见她发丝凌乱、衣衫肮脏,比那如意还要邋遢,料定沈知行、凤氏宁肯找根绳子悬梁自尽,也不肯叫她去抛头露面,便又回了厨房里。
她心里这般想,却不知,有人更技胜一筹,且铁了心的要她抛头露面。
只瞧见焕然一新的沈家上房内,人淡如菊的如是,满心惭愧地毕恭毕敬献上一顶乌发编制、金丝镶嵌的狄髻,正满口谦虚应对浑身雍容华贵的太后、皇后、沈贵妃称赞,便听一道温润嗓子问:“既然这狄髻是沈二姑娘别具匠心制作,却不知这‘狄’字,怎么写?”
如是心里一慌,眼睛落在诚惶诚恐的双亲身上,料到遮掩不过,只得如实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