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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血腥气,郎中刚将方子写好,将要递给侍女时却被霍安抢先一步接过,笑嘻嘻道:“这点小事儿还是不劳姐姐动手了。”
烛火烧得旺盛,藕荷色的垂帐拉得很低,透过去隐约能见着褥子微微拱起,却没什么声息。
在纱橱外略顿了顿步,雍阙低声问了郎中两句,无非还是先头霍安交代的那些话。老大夫看了眼帐里,叹了口气:“不瞒督主,老夫看诊数十年还是头次见到在这个年纪底子这么差的,不用心调养怕是日后要落下大毛病的。”
秦慢骨子弱他知道,但差到这个地步委实出乎雍阙意料。打发走了郎中,散了闲杂人等,他缓缓撩了帘子进去。
阁子里放了个小小的火盆,闷着点点的火星,和着香笼子里冉冉升起的清香,怡人但不熏脑。惠王倒是个体贴细致的人物,摆的用的全是按照年轻姑娘家的喜好,样样都不似俗物。
雍阙环视左右,视线定格在床里窝着的那一团身上。
喊他进来,又装死是个什么道理?他毫不避讳地径自在床沿上坐下,想了想收回拍过去的手,闲闲往膝头一搭:“好些了么?”
没个动静,也没个回应。
病了一遭倒是把脾气给病大了,雍阙心里头好笑,垂头仔细一看却皱起了眉。可能是担心秦慢失了血易受凉,底下伺候的人将一床床被褥堆得老高,还捂得严实。可怜那么单薄的一片小身板,直接深深地埋在褥子里不见天日。
霍安这小崽子也不看看几月的天了,又是火盆又是厚被,好好的一个人没病都叫他给闷死在里头了!雍阙微微弯腰和剥笋似的一层层将被子拉下,终于剥出个小小的脑袋和两条细细瘦瘦的胳膊。
露出的小脸已经闷得潮红,嘴皮子裂成一片一片地发着白,凌乱的发丝一缕缕缠在脖子上脸上,还有几束不安分地卷在她搁在外边的臂膀上。
因着伤在肩胛处人恹恹地侧卧着,身子蜷成个虾球,没伤着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想被雍阙给掀走了她哼哼唧唧了两声又找了个角继续攥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觉得安心。
从头到尾,秦慢连眼缝都没睁开下,似完全没发现床边上坐着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雍阙纳闷,看这光景人完全是没清醒,先才他就觉得奇怪,秦慢可从来谈不上与他多亲近。回回见他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怎么着一醒来就念着让他进来?
嘀咕着间,秦慢呼出口绵长的气息,睡得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什么。他凑过去一听,顿时神色怪异,眉头抓在了一起。
“阙阙?”
那是在喊他???雍阙脸上实在挂不住,将要拂袖要走,又听她反复念着:“缺缺,缺缺……”
“……”
他不想承认,但在秦慢嘴里,那就好像是只猫儿狗儿的名字……
昏睡中的她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断用她隐约的哭腔念着:“缺缺,缺缺……不要抢我的肉。”
神情悲恸得不能自已,令雍阙这个看官都忍不住为之动容,深深扶额,看来八/九不离十这个缺缺是她养的宠物了。
还有心情和养的狗儿抢吃食,看来自己没必要浪费所剩无几的那点慈悲心看顾她。他想走,也确实站起了身,可一听她话中哭腔心头难得划过丝不忍。回头一瞧,他愣住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气若游丝地唤道:“督主?”
她醒得倒是时候,于是雍阙不得不又重新坐下,顺手将那堆繁重的褥子往边上拖了拖:“醒了?”
“嗯……”她想揉眼睛,可是一动疼得龇牙咧嘴,挂着张哭歪歪的脸,“好疼……”
他不大会安慰别人,就平平地“嗯”了一声。
秦慢偷眼瞧他,扁扁嘴:“真的好疼……”
雍阙听出来些门道来了,可他生平遇人遇事无数,但从没撞见过个敢和他撒娇讨乖的人哪!就如他不会安慰别人,他也不大会应付撒娇的姑娘家,尤其是这个姑娘家刚受了重伤,总令他不太好硬邦邦地甩手走人。
他淡淡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在柜子上拿起碟切好的果子,递了过去。
秦慢慢吞吞地伸出半个脑袋看看,飞速缩回了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吃肉。”
“……”雍阙端着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口气生生地堵在胸口里,没将他梗死!
僵持顷刻,秦慢清醒了些,察觉到那头翻涌的怒气,小心翼翼地扒出半张脸:“呃……督主,我、我喝口水行么?”说着她楚楚可怜地舔舔唇。
罢了,以他的身份与年纪何必与她计较。人都来了,一口水还没得赏给她?
秦慢伤在右臂,雍阙索性好人做到底,将茶盏递到她跟前,看她艰难地撑起身小口小口地将一盏茶喝了个干净。喝完后,她继续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雍阙,眨了眨。
“……”雍阙抽抽嘴角又给她斟了一盏,连喝了三盏茶后秦慢才似缓过劲来,惬意地砸吧了下嘴。雍阙不禁冷冷道:“别人受伤倒不像你这一副旱死鬼投胎的模样。”
她叹气:“我不仅渴,我还饿……饿得很,饿得慌。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吃肉,吃很多的肉。”
许是气极,雍阙反倒笑了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伤筋动骨百来日,你此番伤了经脉,等好起来也在数月之后了。”
秦慢大惊失色,忙与他争道:“哪有这么严重!郎中们一贯喜欢拖病诈钱,我看缺缺摔断了腿,不出一月也就活蹦乱跳了!师父说以形补形,还给它吃了好几天的蹄髈呢!”
“缺缺到底是什么?”虽然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雍阙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秦慢呆了呆:“我养的小花狗呀。”
“……”果然如此,雍阙额角跳了跳,不留情面地讥诮道:“那是只狗,你能和狗比么?”
秦慢“呜”了声,敢怒不敢言地边瞟他边小声道:“堂堂督主,竟然还骂人?”
她声音放得不小,故意说给他听的。一场病还真把她胆子给病大了!雍阙寻思着女人还真是不能惯的,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见风涨势!但心里头又觉着胆子大点逗起来也好玩些。就和养猫似的,服服帖帖没趣儿,给她壮了胆儿偶尔挠自己一下再收拾,才有意思呢。
雍阙没去计较她的放肆行径,揣着袖子靠在另一端:“本不想这个时候问你,但不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惠州,所以还是来问问你。在地下千人一面可与你说了些什么,譬如为何要劫走你?”
在地宫之中,千人一面并未将秦慢带离得很远。原来地宫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分为两层,细心人多做敲打就能发觉。千人一面假扮的“逯存”趁着混乱擒住秦慢,打开机关翻身将她带到了下方那层。他本以为拿住秦慢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不想竟马失前蹄!让她拖延到了雍阙破开机关,找到他们所在。
千人一面之所以敢给雍阙下套,全然仗着是对地宫的熟悉罢了。他深知自己一旦失手下场如何,但终究是抵不住钱财诱惑。况且,现在的他不仅要担心会在雍阙手中什么下场,更要担心给自己地宫地图的那人会有什么动作。
而这些不是雍阙所关心的,千人一面只是一个棋子,而现在则一成了一步废棋。他在意的是那个给千人一面地形图,并指使他一路引导他们入地宫的人!那人不仅善用机关,从山寨起就步步为营,足见其老谋深算!
从表象看,此人极有可能是鬼手叶卿,但一个性格古怪、避世多年的匠人突然出现于世,设计他们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从入地宫起雍阙就不断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鬼手叶卿同千人一面乃至之前的任仲平,都只是真正幕后主使的一粒棋子而已。
这个局越来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连雍阙也无法预料到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秦慢却注意到他话的另一半,眼珠子转过来:“督主要回京了?”
敢情着有用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雍阙冷乜着她,她抑制不住那份欢欣,踯躅片刻道:“督主既是回京,想是不会再带我这个累赘了,也不用等我伤好。我看那惠王是个好心人,应该不会计较我多赖上两日。督主您不必为了我耽搁行程,尽管上路就是了!”
“瞧瞧,被叫了两声夫人就想着要管到咱家头上了?”雍阙似笑非笑地看她,慢条斯理地给她掩好被子,“慢慢你既是如此为我考虑,我万万没有丢下你不管自行回京的道理。这惠王府虽好,但到底比不得天子脚下,皇家气象。咱大燕的京城你去过么?”他一点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兀自侃侃道来,“四海拜贺,万国来朝的景象也只有在那才能见到。到时候等你养好了伤,我带你好生见识见识!”
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小脸霎时一白,缩缩脑袋又恹恹地躺了回去:“不了不了……我还是先把伤养好了吧。”
睡足了的精神头过去了,整个人又没精打采地笔挺躺在那,话都不愿意多说。
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兜圈子了,这个丫头实在狡黠得很。雍阙也没指望从她嘴里套出来,心血来潮探一探口风罢了,省得一说到她的小花狗缺缺就关不住匣子,听得他懊糟!
看她确实是没了精神,雍阙便也不再与她逗乐,伤是真伤到了,是该好好养一养了。
听着雍阙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秦慢睁开眼,她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在枕头下掏啊掏,掏出她的虎头小荷包。荷包里还有她给华盟主找狗余下的赏钱,除此之外她还倒出了个拇指大小的药瓶。
挑开木塞,秦慢倒出粒小小的圆丸,仰头干吞了下去。数数里面,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剩下的药已经不多,此番又受了重伤,再不回去这点药支撑不了她多久了。
她将药瓶连同荷包原样塞回了枕头下,外边下起了雨,她一个人侧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雨声。
忽然她似乎瞧见了窗外有个模糊的人影,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外边看着自己,她躺在那里看了一会,缓缓地挪动身子仰面躺好,再不管那个身影在窗下,在雨中站了多久。
不论多久,她都知道,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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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雍阙找来的大夫确然用药如神,咸鱼一样在床上躺了两三日,秦慢已渐渐能坐起来偶尔下床还能走动两步。雍阙定在四月十五回京,这两日间仍是为了惠王失踪的王妃尽心尽力,来看秦慢的次数并不多。
他不来,秦慢乐得轻松。她恢复得很好,好得让大夫啧啧称奇:“夫人啊,是老夫看走了眼啊。原还以为您体质虚弱,此番要吃大苦头,没想到那么凶险的伤势才几日功夫您就能康健至此。奇事,真乃奇事!”
她嘿嘿一笑,不作多言。就是怕伤得不重呢,伤得越重她便好得越快。
此一日,雍阙受当地州官相邀,出门赴宴。那些官员耳目灵通的很,一早听闻这位爷此番还带了妻眷来,便也将秦慢一同给邀上了。
不用想,就是被雍阙给婉拒了。
临行前他还假模假样地来到喝着清粥的秦慢跟前:“唉,本是想着带着你去尝尝水乡风味,江南小食才接的帖子。不想接下后才想起你病着在,受不得油荤。早知便推托了他们,应付来也是麻烦。”
他轻飘飘地说完,轻飘飘地离去,气得秦慢将筷子啪嗒拍在桌上一抹嘴,愤然道:“你们督主欺人太甚!”
这几日喝粥喝得她已是了无生趣,她素来温吞唯独在两件事上较真,一是钱、二是吃。较真前者也是为了后者能吃得舒坦。
霍安在旁憋笑憋得嘴都快歪了,将她吃干净的碗筷麻利收罗起交给一旁侍女,再奉上清茶:“夫人,您看今儿您想找点什么事打发打发时间?”
逮到千人一面后秦慢的清白也算间歇性证实了,霍安那叫一个羞愧得无颜面对啊,伺候着秦慢也愈发上心起来。
秦慢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儿:“逯存人找到了吗?”
一提逯存,霍安嘴扁了三扁:“昨儿在地道深处将人找到了,被那孙子暗算了,中了暗器。好在留了一条性命下来,督主命他好生休养呢!”
“哦,人活着就好。”秦慢放心地漱漱口,又问,“那千人一面还活着吗?”
“……”霍安脸抖了抖,敢情着在夫人她眼里他们就是嗜杀成性的一群人嘛……不过也是,留着那人一条狗命无非是他嘴里还能撬出些东西:“他还有好些东西没有交代明白呢。”
秦慢嗯了声,她坐在花厅里看看门外雨水洗过的花木,道:“我出去走走。”
霍安大惊失色:”这可万万不能!大夫交代了您一定要好好静养,将气血给补回来!
“那我要吃肉……”秦慢慢吞吞道。
“……”
交代她静养的是大夫,不让她吃肉的是督主,在大夫和督主间霍安当然只能忍痛舍弃了大夫。
庭院里的风不大,和煦得像柔烟,扫过眉眼处皆是仲春时节的花香树香。秦慢在霍安搀扶下走走歇歇,摸摸小花逗逗小鸟,半天她叹了口气:“真无趣……”
霍安:“啊?”
“你说那些个大家闺秀难道天天就这么赏花赏景的虚度时光吗?”秦慢坐在横栏上,怅惘不已,“还是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来得洒脱自由。”
霍安心道,跟了督主您要是想赏花就赏花,不想赏花这天天的日子也能过得惊心动魄。
她寂寞地对着天对着水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千人一面关在何处?”
霍安警觉:“您想做什么?”
秦慢回答得坦然:“有些话在地宫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想问个明白。”
“那可不……”
“夫人想要去问,我陪你去问便是了。”一个人声音横□□两人的对话,“看守他的人都是雍厂臣手下的人,想是厂臣也是放心的。”
他一句话就将霍安剩下所有的话堵住了,何况在看清来者后霍安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竹丛间立着的可不是海惠王萧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