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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平安在懋心殿住得很舒服。
他跟赵璨之间,好像终于忽视了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变成了普通的朋友,只论自身,不论身份。
不能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
赵璨很聪明。平安觉得,自己想要叫醒的那几个睡得浅的人之中,赵璨必定是要占一个的。可惜他是这样的身份,不然来做改革者,是最合适不过了。
——皇帝站在统治阶级的顶端,天然就必须要维护自己和统治阶级的利益,跟平安要走的路,恰恰相反。
平纳知道,从很小的时候赵璨就已经对那个位置有意,这样的野心和抱负,是自己绝对不能影响的。所以他心里再怎么可惜,也觉得自己和赵璨不是同一路的人。
除非赵璨肯放弃帝王权势。但是他费尽心思坐到那个位置上,难道是为了成为一个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显然不可能。
好在平安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做的其实很有限,至少只要不把跟徐文美说过的那些话跟赵璨和盘托出,两个人还是能够愉快的一起前进的。哪怕最终目标不同。
所以对于赵璨,他一直是亲近而不亲昵,保持着隐隐的距离。
但是现在,换了一个位置,暂时放下了自己的那些想法,平安也不能不承认,跟赵璨做朋友,是一件非常让人舒服的事。
他足够聪明,能够处处体贴你的心意,也不摆皇子的架子,平易近人,又有共同语言,简直太难得了。
所以平安少见的放松了起来。从他穿到这个世界来之后,这可能是他最放松的时候了,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担心,只要享受就可以了。如果可以,平安觉得这种堕落的生活也很适合自己啊!
如果他一开始穿过来的时候面对的不是那样的绝境,而是家庭优渥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然后又认识了赵璨,平安觉得,自己可能就心甘情愿的跟他这么混着了。
但是情况毕竟不是那样的。平安从底层爬上来,最知道这个社会的畸形,也已经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事。这种糖衣炮弹看似让他放松下来,其实心里反而悄悄又绷起来了。
一刻都不能懈怠呀!
当然,这只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提醒,并不代表他不能暂时放下心来享受一番。反正暂时还没有需要他去做的事。
日子过得悠闲极了。赵璨似乎没有早起的习惯,于是平安也难得可以睡一会儿懒觉,等赵璨那里有动静了,自己再爬起来。不然让懋心殿的人看到自己衣冠不整,毕竟不大妥当。
梳洗罢,便去用早膳。他三餐都是跟着赵璨一起吃,即便是懋心殿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根本不觉得奇怪,平安便也没什么不自在。赵璨履行着自己之前的话,每天都变着法儿让御膳房那边做补身子的东西,几天时间,平安下巴似乎都圆润了许多,看上去更好看了。
吃完了饭,两人就坐在一起看书,偶尔头碰头的一起讨论书里的东西。赵璨这里藏书多,而且许多都是平安的身份难以看到的。——宫里规定,有些书太监是不能看的,不论平安的身份有多高。
但赵璨这里没有这样的忌讳,即便是不少被评价成“为帝王之鉴”的书,也毫不藏私的拿来跟平安一起分享。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平安都一直保持着阅读的好习惯。只不过来到这里之后,能找到的书有限。如今有赵璨友情赞助,自然不会客气。
看一会儿书,到了午膳时间。吃晚饭之后,两人或是一起在懋心殿的院子里走走,松松筋骨,或是趁着阳光好的时候小憩一番,下午还是继续读书。用了晚膳之后,因为灯下看书对眼睛不好,便只坐在一处说话。话题不涉及朝廷和皇宫,多是新奇的见闻,或是各自从前经历之类,倒是让两人对彼此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当然了,偶尔赵璨也会如此刻这般作妖,“我记得以前平安你还学过唱戏来着,这么多年了,不知功夫落下了没有?”
平安在钟鼓司,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想也知道,即便本事没有落下,如今的声音也不适合唱戏了。毕竟他长大了,即便因为是个太监,第二性征并不特别突出,但声音还是清朗了许多,与少年时的清脆截然不同。不过对平安来说,这种变化是很让人满意的,至少没变成那种尖锐的太监嗓。
“殿下就不要捉弄我了。”平安说,“我从前学的那点子东西,已经都还给我师父了。”
提到徐文美,平安也不由微微一怔。
话说自从唱了那个《虞美人》,结果被皇帝听见了之后,平安便越发谨言慎行,已经不再没事就哼个小曲了,免得被人听见了,说不清楚。
赵璨也道,“对了,说起你师父,后来便没有他的消息了。是不是还在钟鼓司?”
这个倒霉孩子,他虽然知道徐文美的存在,也知道徐文美得罪了太后,却并不知道徐文美跟自家爹也有点儿关系,更不知道徐文美在平安去了内书堂之后,就从钟鼓司消失了。——虽然他之前派人查了徐文美这么久,但是一直没有得到比较确切的消息,也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平安的师父。
听到赵璨这么一说,平安心头不由微微一凛。虽然徐文美已经离开皇宫了,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能透露他的消息。毕竟对于皇家来说,要找一个人虽然难,但满天下的寻摸,也不一定就找不到。
但凡让皇帝知道徐文美假死脱身,即便没有怎么在意过这个人,恐怕也还是会因为愤怒而派人去找。
所以他连忙跳过了这个话题,“殿下真想听我唱戏的话,倒是有一段儿可以唱给殿下听。”他笑眯眯的道。
这时候两人靠在窗前的榻上,中间搁了一张炕桌,上面放着书本,两人相对而坐,谈论诗书。不过赵璨开了这个口,书自然也就放下了,懒洋洋的靠在迎枕上,道,“唱来听听。”
平安便直起身体,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才眯着眼睛唱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回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口燕作、会吟诗、会双陆……则除是阎王亲自唤,鬼神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啊,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赵璨听得目瞪口呆。
平安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唱词?这活脱脱就是个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啊!平安一个太监,也真好意思唱出来。
不过,他想想也就明白了,平安这是故意作弄自己呢。
因赵璨从前让他唱过正旦的词,现在再让他开口,其实多少也还是带着几分戏弄的心思。只因这戏本之中,风月情浓的部分占据了大半江山。那些脍炙人口的唱词里,多半都有这样的内容。赵璨让平安唱,就仿佛是平安对他表白一般。于是平安就偏要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算是让他的心思落了空。
想到这里,赵璨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快别唱了,是我不是还不行么?”
“殿下哪里不是?”平安反问。
赵璨投降,“我不该随便捉弄你。你说吧,要怎么才肯翻过了这一页?”
平安上下打量着赵璨,似乎正在称量。而赵璨也坦然的任由他打量。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锦缎的衣裳,看上去不起眼,实则却是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云纹,做工可谓是费了不少心思。不过这会儿他倒在枕头上,衣裳有些乱,头发也没有规整的梳起来,带着几分家常的气息。
赵璨本来就生得好,眉目如画,如今年纪渐长,五官也彻底长开,不再是少年时那种雌雄莫辩的美丽,脸部的线条开始变得明朗而深刻,露出几分青年的英姿勃发。这种矛盾的感觉反而让他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平安曾隐隐听说,有不少人家打算跟赵璨联姻。不为别的,就冲他这张脸,也会有怀春闺秀看重他。
看着看着,平安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儿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是同性,欣赏对方的美丽,对平安来说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在现代,男明星的粉丝并不全部都是女人,而古代捧戏子的,倒全部都是男人。
只是赵璨的身份,往往会将他过分好看的容貌给掩盖住。平安跟他来往得虽然多,但也没有这么认真的打量过他。毕竟主仆有别,盯着别人的脸看也不是什么礼貌之举。
这会儿认真的看过了,也只能感叹老天爷偏爱他。
聪明就算了,还长得好看,然后还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身份,不管哪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够令人羡慕,他却全部都占了。
哪怕明知道人无完人,赵璨必定也会有他的缺陷,但这一刻平安好像选择性忘记了那些,下意识的将赵璨描绘成了完美无缺的人。
大概是平安看的时间太长了,赵璨眼中渐渐浮起了几分笑意和戏谑,“怎么,想不出来?”
这时候平安怎么肯认输,脑子里念头一转,忽然计上心来,“这样好了,你也给我唱一段,算是扯平。”
赵璨微微一愕,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模样成功的逗乐了平安,使出激将法,“怎么,你不敢?还是你不会?”
面对心上人这样的挑衅,赵璨怎么可能不敢不会?
“你瞧好吧。”他说。
平安身子一松,也靠在了枕头上,笑眯眯的等着。赵璨揉着鼻子想了一会儿,道,“有了。”
“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和他乍相逢记不得真娇模样,我则索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唱到最后一句,赵璨还当真身子前倾,一双手抵在小桌上,撑着下巴,眼睛只管看着平安,果然是“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平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万没想到赵璨能从千百唱词之中,准确的挑出这么一段儿调戏人的来。
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唱的时候,平安几乎都要生出错觉,觉得赵璨好像的确是在对着自己说这些话了。
一曲唱完了,赵璨也不收回手,还就那个姿势,盯着平安问,“可满意了?”
平安耳根有些发红,“殿下不戏弄人,就没有这回事了。”
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似乎好得过分了些,照在赵璨身上,竟觉得有些刺目。又也许刺目的不是阳光,而是坐在自己对面,施施然一脸笑意的人。
心跳得忽然有些快,平安觉得自己好似不大对劲。
他固然爱美,但是放在同性的目光,的确是大大少于放在异性身上的。当然,只是纯粹的欣赏,并无什么龌龊的念头。不过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一来能见到的美女没有几个,天天都是在太监堆里打混;二来明知道自己是个太监,即便见到女孩子也不会有那方面的想头。
更有甚者,平安觉得也许是因为身上少掉了某个器官,没有激素刺激,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荷尔蒙多巴胺之类的东西存在,他变得清心寡欲,几乎很少会去想这回事了。
只是这一刻看着赵璨,心中忽然就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平安觉得,可能是赵璨好看得太过分,态度里的含糊暧昧又太容易让人想歪,自己才会冒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来。
古话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果然有道理!
“我可不是戏弄你。”赵璨盯得平安不自在了,才自然的收回手,重新靠在枕头上,笑着道,“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前儿听人说,本初殿那里忙得差不多了,说不准这几日父皇就召你去觐见了。高不高兴?”
虽然脸上带着笑,但赵璨说出这话的时候,心情可不怎么好。好容易有时间跟平安相处,但什么进展都没有,皇帝就又要把人弄走了,他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偏偏这种事还不能瞒着平安。因为他必定是想赶紧回去的。
果然平安一听,大喜过望,“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赵璨道,“自然是真的。不过平安你这样高兴,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平纳面上便露出几分赧然来,“我没有这个意思,懋心殿极好。”
“只不是你想去的地方。”赵璨眯了眯眼睛。那个位置,迟早都会是他的,到时候,倒要看平安能躲到哪里去。
夜里赵璨睡不着,索性跑到外面去跟平安挤一张床。今天白天平安已经有所松动了,这会儿自然要再接再厉。平安本来不想答应,但赵璨一脸委屈的说“你都要走了,莫非是嫌弃我这里不好”,他就只能无奈的答应了。
这张床不大,钻进毯子里,赵璨的身体就跟平安贴在一起了。
虽然还隔着衣裳,但是感觉到平安身上的温度,他就有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起来,连忙端正表情,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万一出了丑,再让平安发现,那就太丢人了。
说了一会儿话,两个人都有些发困,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半夜里赵璨醒过来一次,小心的下床去喝了水回来,本来是想回自己床上去,然而路过平安的床铺时,忽然听到他叫了一句“师父”。
今日提起徐文美时平安的异常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赵璨走过去,轻声问,“师父怎么了?”
平安没有回答,重新沉沉睡去。他站了一会儿,还是爬上了床,心头愤愤的伸手将平安捞到了自己怀里。明天醒过来,他就说是平安自己滚到怀里来的好了。
第二日赵璨就让人去查徐文美。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平安离开之后,徐文美竟也从钟鼓司消失了。赵璨颇费了一些功夫,才音乐猜到徐文美可能跟皇帝有关系。
他这样聪明的人,到这时候如果还猜不到那个让平安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去救的人是谁,那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原来那人就是平安的师父。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赵璨不由暗暗嘲笑自己。平安并不是那种热情的人,能够让他如此用心的,当然不会是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之前竟一点都没有想到,果然是当局者迷。
但是他同时又生出了新的好奇心。
徐文美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忽然跑到本初殿去,而且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而平纳在徐文美“死”后,竟然丝毫也不悲伤,显然这其中还有□□。说不准就是平安帮着徐文美从宫里逃了出去,假死脱身。
如果是这样,那么徐文美去了哪里?
一个答案突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江南。
如果平安当初要江南的印刷作坊是为了给徐文美的话,那么徐文美到江南去,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到了这一步,在收手和继续查下去之间,赵璨微微犹豫,便决定继续查下去。毕竟都查到这里了,如果就这么放弃,实在是不甘心。赵璨始终有一种直觉,徐文美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如果能掌握住,说不定对自己会有帮助。
当然了,徐文美是平安的师父,控制住徐文美的做法显然是不妥当的。最好就是让平安也答应让徐文美来帮忙。但是,他有什么可以跟平安谈判的筹码呢?
别看平安现在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一旦提起这件事,恐怕立刻就会翻脸。
所以如果自己能知道徐文美跟皇帝的关系,再将徐文美的下落给查出来,到时候帮助平安将徐文美藏得更安全,自然也就可以跟他谈条件了。
打定了主意,赵璨便加大了力度去查。但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实在是一有些疏懒,一直都没有出什么问题的调查,却忽然惊动了皇帝那边的人。赵璨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的人收回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很不安心。
毕竟他也说不清楚,皇帝那里究竟有没有发现自己的人。如果发现了,即便自己收手,他也可以顺着痕迹摸过来。查到自己赵璨都不怕,无非是损失一部分人手罢了,如果查到平安身上,那可是……欺君之罪。
因为这个,赵璨面对平安的时候,不免会觉得心虚,于是索性又开始躲着平安。
平安发现一夜之间,赵璨似乎突然忙起来了,早上不再睡懒觉,弄得平安也必须跟着早起。吃了早膳他就匆匆出门,然后直到天擦黑才会回来,一整天就只有平安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本来才应该是常态,但是经过了之前的相处,平安怎么都觉得现在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但是赵璨行色匆匆,表情严肃,他也不好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好在旁边干看着。
原本赵璨的事情,根本也不关平安什么事,更不是他应该过问的。如果能说,赵璨肯定就会说了,但若是不能说,问了也是徒增对方的烦恼。
直到这天夜里,平安头一回睡得不那么安稳,半夜里醒来了一次。结果才注意到赵璨屋子里的灯竟然还是亮着的。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一看,便见赵璨坐在灯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身上的衣裳还十分齐整,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睡过。平安虽然以前跟赵璨私下接触很少,但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会让赵璨担忧到睡不着的地步。
于是本来离开的脚步,便有些走不动了,索性加重脚步,引得赵璨看过来,然后才走进去,“殿下在想什么?”
“你醒了?”赵璨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平安走到他身边,又问了一遍,“殿下遇到什么难事了?”
赵璨抬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问,“平安,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你会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