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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总管升职手札》由作者衣青箬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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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
2
我跟着黄主人他们徒步向丛林去了。
我们的队伍四个人,一匹马,一条狗。那是匹很高的白马,它驮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如帐篷、支架、铁锹、炊具、食品等等。这些东西搭在它身上,使马看上去不像马了。
我走在最前面,黄主人、刘红兵、孙大海跟在后面,李优牵着马走在最后面。他们背着背囊,刘红兵还挎了一杆枪。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一开始,我们还有路可走,走着走着,树木越来越密,路就没了。没路之后,就由我在前方引路。我不知道方向,黄主人就指给我。丛林里的树刚刚发芽,有一股香味四处飘扬,他们说那是松树的气味。林地上还有陈年的霉烂了的落叶和枯草。新草也出来了,还没长高。林地实在太柔软了,柔软得走起来十分吃力,不像那些硬硬的不长植物的大地,走起来非常轻松。我们把太阳走出来了,阳光在丛林中东蹿西跳着,我想我和黄主人他们要是能变成阳光就好了,想去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丛林里有一种花先开了,黄主人叫它”白头翁”。这花没有香味,看上去就像一个铃铛。他们说它是蓝色的,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色的,树木也是黑色的。只有天,它是白色的。丛林里空气好,我们不时遇见大大小小的鸟,刘红兵背了一杆枪,他一见了鸟就要打,黄主人总是制止他,说是除非断了粮,才可以打鸟。刘红兵说黄主人”死性”。孙胖子呢,他总嫌我领路快了,他跟不上。”你长着四条腿,我才长两条,怎么能走得过你呢!”他用脚踹着我说。他烟瘾大,可是春天的丛林是不能随便吸烟的,除非到了河边。孙胖子除了骂我之外,还要骂春天。他骂的时候,塌鼻子李优就笑。不过到了丛林深处,人们就管李优叫”小优”了,而我的”阿黄”的名字也逐渐叫开了。我还从未见过谁的鼻子像小优这么塌,那鼻子扁扁地贴在脸中央,侵占了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让我觉得他满脸都长着鼻子。他牵着那匹结实的白马,称自己是”白马王子”。大家就笑话他,说他是塌鼻子王子。白马刚开始时不爱搭理我,要是休息时我趴在它身边,它就走向别的地方。我想它可能觉得自己冤屈,同样长着四条腿,它就要驮着东西,而我一身轻松。
一般到了有河流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小优这时候把马身上的支架卸下来,分别摆在几个地方,测量着什么。孙胖子先蹲在河边抽上一棵烟,然后才过来帮小优绘图。一开始我不明白那些支架是干什么用的,以为是障碍物,让我跳过去呢,所以第一次见着它们时,我吓得腿都哆嗦了,我知道自己跳不了那么高。他们测量的时候,我就在河边喝水,那水真清凉啊,喝得我把路上走出来的汗都消了。黄主人很喜欢河水,每次他除了喝之外,还要把毛巾打湿洗个脸。不过他不让白马一停下来就饮水,他总让它歇上一会儿,等汗消了,才允许它喝。
我们第一天在丛林歇息时太阳还没落山,林间亮得很。大家走得实在太累了,黄主人就同意休息了。他们选了一处地势较高又靠近河流的地方支起了帐篷。那帐篷比我在军营见过的要小,而且是圆的,像是落在大地上的一朵云。
第一次住在丛林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帐篷支好后,大家就把背囊放进去,然后划拉了一堆柴火,在河滩上点起了火。火上放个用铁条做成的支架,吊着一个铝锅,里面烧着河水。先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白马要驮那么多的东西,到了歇息时,我才懂得这些东西的用途。他们要睡觉就得有帐篷,要吃饭就得用铝锅。我觉得人在这点上不如我们,我们睡觉可以对着月亮星星睡,不怕风和雨;我们吃东西熟的生的都可以,不像人吃起东西来那么麻烦。小优做饭的时候最多,铝锅、勺子、盐都是他教我认识的。他像教官一样喜欢训练我,有一次他拿出一张画了许多曲曲弯弯黑线的纸,告诉我这叫”地图”,他把地图放在一棵树下,对我说:“阿黄,你去把地图拿来我就跑向地图,叼它给小优。小优就对黄主人说:“这狗太聪明了,简直跟人一样!”
让我接着说第一天在丛林度过的那个夜晚吧,黄主人他们用铝锅煮了面条后,把吃剩的汤水给我,可我却觉得吃不饱。天已经快黑了,白马寻了一片草滩在吃草,我奔向那条白色的河,突然发现了河里游着鱼!我跃进河里,很快就捉住一条,站在水边把它活生生地吃了。生鱼的味道真鲜美啊,我吃鱼的时候,它的尾巴还使劲地摇,它肯定不愿意我吃它,可我饿呀!吃过一条,我又下河捉了一条,这条鱼比上一条要小一些,味道也不一样,看来不是一个品种的。吃饱了肚子煲押谕噶耍逝衽缘幕鹣缘迷嚼丛搅粒秃孟裉焐系脑铝恋袅下来。我知道人爱吃鱼,就又冲到河里,捉了条大鱼,把它叼给主人们。他们一见了鱼全都跳了起来,又唱又叫着,把鱼放到火上去烤。黄主人夸我本事大,说我既能在火车上捉住老鼠除害,又能在河里捕鱼为他们补充给养,实在应该给我挂个勋章。”给养”那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说,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在丛林里走了许多天后,我就知道它指的是什么了。至于”勋章”是什么,至今我也没弄懂,想必它不是个坏玩意吧。
黄主人他们吃了烤鱼,围着将熄的篝火说了会儿话,就进帐篷睡觉去了。白马吃足了草,静静地垂头站在帐篷背面,像是想什么事情的样子。我觉得它很奇怪,睡觉时不趴着,就那么站着睡,它的腿难道就不累么?我守在帐篷的入口处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丛林实在是太大了。那一棵一棵的树相挨相挤着,就像人和人拥抱着。我想大地跟天一样了不起,从天上能飞下来阳光,而从大地能升起一棵一棵的树。大地是怎么把这无边无际的树弄出来的,我真的想像不出。我爱幻想的毛病就是在丛林里落下来的。
我觉得人在一些方面比不上我们,比如人睡觉要睡整整一个夜晚,而我呢,睡一会就精神了。夜晚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春天的夜晚总是有风,风不太大,树被吹得只是微微摇着。有一种鸟在这个时刻爱鸣叫,叫得像流水声一样。帐篷里传来主人们的呼噜声,当然,还有他们放屁和说梦话的声音。
几天之后,我就习惯了丛林生活。我们总是天刚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时才支上帐篷休息。黄主人他们在傍晚时总要在纸上画一些东西,我凑过去看了多次,不懂那是什么。我猜他们也许在记哪一棵树生病了,哪一条河水好喝。生病的树还真不少,它们有的弯着腰在风中咳嗽,还有的干脆就躺倒了,树心让虫子蛀空了。林子越密的地方,病树就越多。而河水好像从不会生病,虽然它们有宽有窄,有曲有直的,但总是哗啦啦地流着,流得那么高兴。看到病树,我就会回头望望黄主人他们。他们并不心疼那树,有时还坐在横倒着的树上歇息。没有多少天,我就认得了丛林中哪些是树,树中哪些是松树、杨树、白桦树、椴树、水曲柳、枫桦树,哪些是荆棘,哪些是花朵。
丛林里荆棘很多,尤其是靠近河谷的地带,那些矮矮的柔软的带刺的东西缠绕在一起,走起来十分困难。孙胖子个子矮,他的脸老是被荆棘划破。我呢,插个空就能钻进去。还有白马,你们别看它有好几个人那么大,又背着那么多东西,它穿过荆棘时倒是格外灵巧,总是能几下就把刮着它脸的荆棘给踏平。这方面人可就比不上我们了,他们通过荆棘时笨笨磕磕的,刘红兵抱怨这些荆棘就是丛林的网,那时我还不知道网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活久了,听见和看见的事情多了,就知道网和鱼是一对冤家。
春天的丛林还有一种花开得哪儿都是,它叫达子香花。它叶子香,花朵繁盛,每枝都要有不知几个十朵的花。有的花是单朵单朵地独自开,有的三朵五朵地挤在一起开。这花跟星星一样的明亮和白净。他们说这花是粉色的。黄主人他们喜欢撸下花朵沏水喝,我则直接把整朵整朵的花吞进肚子。这花真甜啊。要是在丛林中渴了,而又没有找到河流,我就吃花朵来解渴。黄主人他们挎着水壶,可他们从来没让我喝过里面的水。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有一次救了黄主人他们的命,从那以后他们对我更加好了。
一般来说,有雨的日子,我们就呆在原处。主人们在帐篷里讲笑话,我则在帐篷外观察动静。他们一讲笑话就要对我说:“阿黄,我们讲笑话,你放哨啊!”一开始我不懂什么是”放哨”,听他们叫我,我就摇着尾巴进帐篷。后来我发现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轰出来,几次下来,我明白了”放哨”就是让我在外面看门。我很生气,他们为什么不让白马放哨,单单指定我呢?有两回,我就离开帐篷,在雨中东蹿西跳着,想找东西出出气。最倒霉的要数蚂蚁了,那一次我在树洞旁踩了它们的老窝,不知死了多少只蚂蚁。还有一回我追一只松鼠,眼瞅着要追上了,可它大尾巴一扫,上了一棵直溜溜的杨树。我就在树底摇那棵树,想把它晃悠下来,可松鼠却美滋滋地稳稳地呆在上面。我一生气,就用爪子刨那棵树,想弄倒它,哪知道它的根那么多,刨也刨不完。我的爪子疼了,杨树却连歪也没歪一下,你们想我该有多么气愤了吧!我恨松鼠,恨黄主人他们,如果他们不讲笑话,我能和一只松鼠斗气么?
笑话是个什么玩意,只有人才懂。我有两次贴着帐篷听笑话,可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话有什么好笑的。我想白马也听不懂笑话,它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们的笑声比雨声还要大,尤其是孙胖子的,跟雷声一样响。每回听完笑话,他都要捂着肚子”哎哟”地叫,说是笑疼了肚子。我只知道人受了伤会疼,不知道笑话也能让人疼,看来笑话有时跟刀子一样,容易伤着人。
那天下着雨,天也快黑了,我听着帐篷里一阵比一阵响亮的笑声,心烦极了,就跑到帐篷背后去啃桦树皮玩。这种树的皮毛茸茸的,很软,主人老是撕了桦树皮用它来引火。我刚啃下一小块,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雷跑出来了!我见先前还站在帐篷后面的白马跳了起来,只要一打雷,它就受惊跑了,不过它跑不远,很快就会回来。那天的雷是我听过的最震耳的了,我觉得脚下的林地好像都晃悠了一下。雷声刚过,只见帐篷后面的一棵树突然歪了身子,树根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那是棵松树,又粗又高,它正往帐篷那里歪去!我马上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我冲进帐篷,汪汪汪地大叫着,咬着黄主人的裤脚往出拖他。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相跟着出来了。我们才出帐篷,”咔嚓--”一声响,大树砸在帐篷上,刚才还有模有样的像颗圆果子一样的帐篷,立刻就被砸扁了,真的比小优的鼻子还要扁,如果他们再磨蹭一会出来,都得被大树给压在身下了!孙胖子吓得当时就”妈一声瘫倒在地上,刘红兵则俯下身紧紧地抱着我的狗头叫”恩人”。黄主人呢,他又一次提出回到城市后要给我申请一个勋章戴上。我其实不太想把什么东西戴在身上,因为它会让我想起拴过我的铁链子。
从那以后,如果晚上不能在河谷周围歇息,黄主人他们在山林中就注意了支帐篷的位置,只要周围有根部朽烂的大树,肯定要避开它;而且,雷雨天的时候,他们并不总是呆在帐篷里了,他们常要出来看一看。一旦他们看见了我和白马,就很放心地回帐篷了。由于白马听了雷会受惊,后来主人在有雨的天气就把它拴在树旁。我曾捉过鱼叼给它,可它对我直摇头,它不吃鱼。它只是吃草。那么大个东西吃草就能活命,还那么有力气,使我对草和它都满怀崇拜。
3
夏天时,我们到了一个有房屋的地方。那地方总共才有五座房屋,黄主人他们那一刻高兴得落泪了。那地方叫什么”林场”来着。在那里,我们住了两天,白马被牵到马棚里,而我可以四处游荡。黄主人他们在那里洗了衣服。整整一个春天,他们在丛林里没有换过衣裳。他们还刮了胡子、剃了头。每个人这么一收拾,让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他们白天时收拾行李,在补充给养时小优非要把剩下的压缩饼干扔了,说是吃了好多天那玩意,人都不想活了。压缩饼干是方块形的,又扁又硬,黄主人他们常吃,他们叫它”魔术饼干”,说是它一进了肚子,肚子里就像爬进了一只兔子,满满的。我吃过一次那东西,吃完后喝了河水,觉得肚子直往地面坠,太难受了,以后就再没碰过它。晚上,黄主人他们喝酒。给他们做饭的女人很胖,我至今能想起她的样子。我这一生中,记女人比记男人更牢靠一些,我差不多能记住我见过的每一个女人的相貌,我还能回忆起她们身体的气味。
好了,让我说说那个女人吧,人们叫她乌玛尼,对,就是这名字,有些怪。她胖得很结实,脸上油光光的。她不爱说话,扎一条由无数条纹组成的长长的围裙,刘红兵说,这围裙共有七种色。在我眼里,它也确实有很多色,不过那色都是由黑色和白色派生出来的。黑的有深黑和浅黑,白的有雪白和灰白。它是我见过的色彩最为晃眼的围裙了。乌玛尼做起饭来快得很,你看吧,一会一盘菜、一会一碗肉就从灶房端出来了。我在灶房看她做饭,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她是厚眼皮、小眼睛,可她一旦掂起马勺来,她的眼睛就睁大了,她把马勺掂出了花样,炒着的菜能飞出锅好高一截,最后却能一片不少地全部落回锅里,看得我爪子直痒,心想她的手可比我的要灵巧、有用多了。再说她的鼻子吧,是塌的,不过塌得挺匀称的,因为她长着一张很大的扁脸。要是这样的脸上长着一个刘红兵那样的尖鼻子,真不知会怎么难看。她炒菜的时候,我就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就会从案板上拿些吃的给我,我总是能跳起一口接住,从未失误过。
喝酒的全都是男人。这些穿深色衣服的男人围聚在一张桌子旁,看上去就像一群乌鸦。天黑了,乌玛尼给他们点了一棵蜡烛送去,放在桌子中央。那些男人就扯着她的围裙不让她走,要听她唱歌。她也不说唱,也不说不唱,只是把炕中央的饭桌推到墙角,那些盘腿坐在炕上的男人就像被打落的花朵一样里倒歪斜地躺倒了,乌玛尼上了炕伸出脚把他们一个一个推回到桌旁,她说:“装醉啊,装醉就不唱了!”这些男人就赶紧坐直了。她站在腾出来的炕面上,从墙上取下一面她称为”鱼鼓”的东西,一边敲一边唱。她唱的歌我听不懂,但那调子我喜欢,听得我很想哭。其实我在受了感动的时候,也像人一样想哭,不过谁又能在意狗眼里的泪水呢!
乌玛尼敲着鱼鼓在烛光里唱了很久。她唱歌一点也不费劲,跟她掂马勺一样轻快。我的主人们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哼着歌,不时地给她鼓掌。
唱完歌,她下了炕,那些男人继续喝酒,她去灶房给他们添了两个菜,然后带着我去另外一座房子。那座房子很矮,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儿。后来我在梅主人那里又闻到那味儿,才知道那是草药味。那屋子有三个人,两个大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孩子,是男孩。男孩躺在炕上,头上盖着块毛巾。乌玛尼一进去就问那个女人:“好没好些?”那女人没说什么,但眼睛却是泪汪汪的。男孩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男孩闭着眼睛,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胡话。我想他这是病了。在丛林中,黄主人就这样病过一次,他闭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头不抬眼不睁的,不时说些奇怪的话,什么让树变成鸟啊,让路变成云彩了等等。小优给黄主人喂了些药片,他就能坐起来,不说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了。
乌玛尼让女主人吹灭了油灯,她就在黑暗中在地上又唱又跳起来。我说过我的眼睛越到天黑看东西越真切,我能清楚地看到乌玛尼在地上旋转着,她捶胸顿足,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她就这样唱了很久,我忽然听见男孩喊了一声:“妈妈--”女主人连忙点亮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