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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何被打板子,宝玉磨叽着不肯说,在自家姐妹面前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有位新来的神仙样的林妹妹,他虽不喜读这些酸腐文章,但读不好被打板子,却不是什么光采的事。贾母心急,早命人将二门上跟着的小厮拎了进来,黛玉瞧着那小厮跪在下面面额生汗,眼珠乱转地禀道:“……二爷写不完夫子布置的窗课,就被夫子打了板子,又罚多抄一遍,二爷手疼,写不快……”——宝玉为何完不成功课,那厮是一字不提。
贾母本就心痛宝玉不已,再听此言,无疑是火上浇油,立时一叠声地喊着打出去,那小厮不等人来拿,已自退出大门,一溜烟地跑了。早有机灵地小丫头捧了上好的伤药过来,贾母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动手将宝玉那连皮都没破一丝的红手心抹上厚厚一层伤药,又拿细纱密密地包了。边包边哭,只说那夫子心狠手黑、不学无术、教导无方……还要迁怒宝玉。
老祖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贾政夫妇闻讯而来,被贾母训斥得脸红皮胀地立在当场,贾母重述了一遍“儿子要逼死孙子”论后,责令儿子明日就将那位夫子辞了,贾政诺诺地应了,候着贾母气息略平,方辞了出去。王夫人只管捧着宝玉那包得严实的手掌落泪,又不停地咛嘱着丫头们小心侍候了。不多会儿,凤姐与李纨也相继过来探视,哄得贾母气消了,方侍候着贾母开桌吃饭。
宝玉捧着手在桌旁坐了,自有丫头上来夹菜喂饭,小心侍候,一时很是受用。方指着桌上一碗油盐炒枸杞芽儿要吃呢,抬眼瞧见对面黛玉捧着碗,支着箸正夹那菜,宝玉手一晃,另叫丫头夹了旁边的野鸡瓜子,复对着黛玉一笑。黛玉似笑非笑地拿眼在他捧在胸前的“肉棕”手上一转,复睇着他抿嘴一笑,不发一言,自埋头吃饭。宝玉被看得忽地脸热,顿时嚷嚷着要自己动手,唬得地下的丫头魂都飞了,千宝玉,万宝玉地哄着,且又被贾母、王夫人喝住,宝玉喊了两嗓子,也只得罢了,却只是安静地吃饭,再不复得意之色。
“宝二爷来了……”门口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喊到。听到这个声音,黛玉拿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紧。
“妹妹早,我来瞧瞧妹妹。”人随声到,那个小屁孩已经人五人六地走了进来。
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的……黛玉暗里腹诽不已:自己也才自院内散完步回屋,才没看上两页书呢,他怎么就来了?他不是不用上学了么,怎地不去睡懒觉,倒是日日起得这般早?连着两三日了罢,早早就到她这里来报到,一直到晚间饭罢,还要给送回房来,这,也太过了吧。
本来宝玉这般殷情,黛玉也是有些受用的,只是么,一则她自来一个人惯了,几曾有人这么牛皮糖一般的粘着她的;二则么,黛玉想起昨个儿的事,就不禁轻哼了一声。
……昨日午后王夫人到贾母房里等着请安,正赶上宝玉同黛玉坐在窗下玩九连环。两小问过安后,黛玉自坐在一旁接着顽自己的,王夫人却将宝玉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又特特地与宝玉说什么“……这么大的人了,照我说,很该收收心了,别尽让那些丫头们带着疯顽,我虽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说就说罢,何必一面说一面意有所指地看着我。黛玉再没有不懂的,她拈着一个环就手一抖,一个拿捏不稳地样子,就将那玉连环跌到地上碎了。慌得宝玉立时自王夫人的怀里跳出来,跑近前问可有伤到手,又嘱咐黛玉先别忙着走动,小心碎片硌着脚等等。黛玉倒是笑得轻轻巧巧,只管拿了案上的茶吃,道:“可惜了宝二哥收藏的这副羊脂玉连环了,才给我顽得一刻呢……”——哼,东西可是你儿子的,要说也是你儿子带着我顽呢。
宝玉笑道:“一个死物罢了,能给妹妹解解闷,也算是它的福气。”王夫人听得东西是宝玉,且是羊脂玉的……强笑了笑,也道:“大姑娘也该仔细些,伤着自己总是不好的。”黛玉听见王夫人发话,已是站起身来听着,待王夫人说完,黛玉俯首道:“黛玉谢二舅母关心。只是……”说着黛玉侧首掩唇一笑,“只是要我说,二舅母倒很该谢谢我呢。都说玩物丧志,宝二哥的顽意儿少一件,就会少了一些顽耍的时辰,可不知要多读好些书在肚子里呢,”说时回头对宝玉笑道:“赶明个儿你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之时,可要记着我的好呢。……对了,你屋里可还有什么顽意儿,我今个儿也不辞辛劳,一并儿给你解决了罢。”说着作势要往宝玉屋里去,唬得宝玉赶上前一把拉住,赔笑道:“不敢劳烦妹妹,不敢劳烦妹妹……”一屋子丫头都低头忍笑,王夫人几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笑笑。
谁知那厢里黛玉却码下脸来,一手摔开宝玉,喝道:“宝二哥也该放尊重些,岂不闻《孟子·离娄上》有曰:‘男女授受不亲’,想来宝二哥也是读过的,怎地却是读过即忘?如此看来,你倒确是很该听从二舅母的话,多用些心思在功课上才是。”说时也不待宝玉回应,自向王夫人福了福,说了声“外甥女告退。”转身回了自己房里。直到贾母午觉起后,使人唤她,她方回转贾母房中。
宝玉虽被黛玉喝了一顿,只是他与黛玉相处还在新鲜劲上,不敢随意摆公子哥儿的款,且黛玉所举乃圣人言,宝玉别的书好辩作是杜撰的,《四书》却还是要认的,只好自认唐突佳人,深觉愧疚之余,仍是在一旁百般哄劝。黛玉虽不再发作,面上却终是淡淡的,也不论贾母、王夫人等看不看得见,只管带着些爱理不理的气性儿。
这般闹了一场,本以为今晨能得个清静,谁想宝玉仍是“风雨”无阻地过来了。
宝玉虽听见黛玉那声轻哼,却也不以为意,自接了丫头们奉上来的茶吃了,又想起一事来,道:“这茶倒是极好的,只是妹妹身子弱,这病又是要将养精神的,于茶上还需少吃一些方好。对了,那茯苓霜倒是极好的,怎地总不见妹妹吃?”说时已在黛玉案旁坐了,向立在一旁的春柳问道:“妹妹昨夜可睡得香,药可按时吃了?”春柳看了看黛玉,轻声回道:“谢宝二爷关心,我们姑娘昨晚吃了药,睡得极好。那茯苓霜要就着奶 \ 子吃方好,我们姑娘早间不爱吃奶 \ 子,是以都是晚上吃的。”
黛玉瞧着宝玉这般指东打西,说南道北的一套太极打下来,自己若再扭着昨日之事,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且宝玉昨日本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被自己拿来作了气王夫人的筏子,真要说起来倒还有几分无辜,毕竟自己并非真的在意那些礼仪说教,是以对宝玉也不大气得起来了。只是早上这点子时间,本是黛玉雷打不动的晨读时间,前两日碍着面嫩交情浅,陪着宝玉空耗了两日,如今既然连架都吵过了,有什说不得的,遂道:“多谢宝二哥关心,只是每日此时都是我读书之时,宝二哥你若是读书呢,倒可伴做一处,若不是,还是请自便罢。”说时就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认真看起书来。
宝玉听得黛玉终于同他说话了,已是十分高兴,忙与一个小丫头道:“你去我屋里,与绮霰姐姐说,取了我书匣最上面那册《论语》过来。”黛玉不愿自己的丫头往他那里走动。闻言抬头撇撇嘴道:“你就睡在老太太外间,为着你每日起床,已是闹得一院子嘈嘈杂杂的,连我这儿都听得见动静,何况老太太那儿。这会子好容易消停了,你偏又要生事。我问你,你那些丫头哪个是识字的,如何理论的明白?”宝玉听了只是笑,黛玉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你要第几册?今个儿我这儿先找了,借你一看。”宝玉忙说了,黛玉让闲雅取了,借于宝玉。
宝玉取书在手,先拿鼻子深嗅了一气,连道好香,笑道:“我若得本本书能如妹妹这里的这般,透着股花香醉人之气,我也定是百读不倦的。”黛玉懒得与他贫嘴,横了他一眼,自读书去了。
谁知待到老太太唤人吃早饭时,那宝玉只管将那册书携在袖中,不还与黛玉了。闲雅无法,只拿眼瞅黛玉。黛玉抿了口茶,侧脸于春柳说:“我本说昨日碎了宝二哥一副上好的玉连环,心里有些过不去,特意让月梅好生制副玫瑰茉莉水晶棋子出来作赔,谁知宝二哥竟这般好相与,只得一册《论语》就够了,原是我多心了。你去与月梅说,让她不必费事制那淘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