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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家的笑容不改,复劝道,“……林姑娘也凭细心了,姨太太哪里就讲着这些虚礼了。这花其他的姑娘们也是有的,我都已送将过去了。”
“噢……”黛玉咬着这个字绕了三圈,只将周瑞家的心也要吊将出来。——虚礼呢,这意思,薛舅姨都不讲虚礼了,自己若再和她这个奴才讲什么“不是别人剩下的不会送到我这儿”的话,不说小气,也算矫情了罢。不愧是惯在外面走动的,说出的话来就是老道。
只是未待她出声,一旁守着红泥小炉的闲雅悄悄与润妍道,“今个儿长见识了,原来还有虚礼一说的?我一会子就去问问嬷嬷们去,她们成天都说这个依礼要怎么着,那个依礼要怎么着,莫非竟是骗咱们的?只怕都是些虚礼呢。周大娘可是舅太太跟前的老人了,又是惯跟着舅太太出门的,她说的总没错罢。”这悄悄话声儿并不大,可一屋子就只有她说话,再不大,该听见的人还是听得见的。周瑞家的脸上的笑容不由滞了滞。
“也未见得。学里夫子教过:‘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想来待人处事,本该依礼而行才是,莫非你想无君无父不成?再说我只常听人说‘礼多人不怪’的,老太太又叫这么多嬷嬷教咱们,定不会错的。……我瞧着,许是周大娘不乐意再跑一趟,所以搪塞咱们姑娘呢。”润妍那个大嗓门,悄悄话也说得豪爽无比。
春柳在后面一拍润妍的脑袋,嗔道:“死蹄子们,胡诌什么呢。”
润妍吃疼,哎哟唤了一声,那声线不由又高了两度,“本来就是嘛,论理咱们姑娘是客,哪里有这样先紧着将东西给了自家人,剩下的才给客人的理儿?不是她偷懒,那就是她瞧不起咱们姑娘,故意的。”
周瑞家的吃不住了,忙赔笑道:“瞧你这丫头说得。不过是两朵花儿,也算不得什么正经礼。因宝姑娘不爱这些花啊粉的,姨太太说白放着可惜了,才叫我顺脚送过来的……”说到后面不由收了声,心知这一乱,自己可将话说错了。
月梅一挑帘子打内室出来,笑模笑样地道,“哟,周大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姑娘可是个重情意的人,正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咱们姑娘领得是这份情。至于舅姨太太为什么送花是她老人家的事儿,姑娘们收了也是姑娘们的事儿,咱们姑娘现下只说自个儿,没多半句嘴,周大娘可别到处拉扯人。”
周瑞再不敢说话,却仍站在地下不动。
宝玉因总在母亲处见到周瑞家的,有些情面,忙岔开话题抽空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边说边顺手要将先时取在手中的匣子递出去。谁知手伸了半晌并无人来接,侧脸看是却是闲雅只低着头佯装未见。他素知这两个丫头是黛玉跟前得宠的,平日又说笑惯了,只得笑笑,自将匣子放在几上。
不想一旁月梅伸手就给了闲雅一巴掌,拎着耳朵就将她提出了屋,一面走,一面骂,“瞧你那等没眼色的轻狂样儿,没见着宝二爷递东西过来么?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该行什么样的礼数,说过你多少次了,猪都会了,偏你这小蹄子学不会,却将那等看人下菜,捧高踩低没脸子的下流德行学得有模有样。凭你这付没教养的样子,也好到姑娘面前当差?真真丢你家主子的脸。知道的,只说是你蠢,怎么教都教不会;不知道的,还道是故意纵着你这没脸没皮的奴才出来恶心人呢。……”一会子又听得闲雅嘤嘤地哭声,云莺的劝解声……好一通闹腾,宝玉为着闲雅是怠慢他才遭得骂,少不得要去分解分解,早跑出去哄那两个丫头去了,周瑞家的回的话也无暇再听,只留她尴尴尬尬停在那里住了嘴。
春柳笑向周瑞家的道:“周大娘见笑了,她就这脾气,待妹妹们严了些,见不得她们学坏……”转头又笑对黛玉道:“姑娘,如今舅姨太太的礼送都送过来了,也没得将人家的礼退回去的理儿。要我说,咱们赶紧地备一份礼回过去补上这个情才是要紧的。……只是,要回什么礼呢?”说着往嬷嬷们那儿望了望,叹道:“只是咱们家亲戚少,似这等这亲疏,又是长辈,且又都在客中住着,竟不知该依个什么例儿呢?”
就这么大一屋子,门头的嬷嬷们有什么没听着的。只是王嬷嬷心是向着黛玉的,钱嬷嬷本就是教养嬷嬷,教黛玉规矩的,这会子只有比黛玉更气的,不过是小丫头们已经出了头,她自重身份不好再张口罢了,贾府里的那几个嬷嬷本也有想当和事佬的,却听得小丫头们一口一个“无君无父”、“故意的”,都担不起这个名声,只得缄口不语。这会子见问将过来了,有那笨的,赔笑道:“不过是姑娘的一份心,不拘什么的……”总算笨得还有救,忙自转口又道:“只是这却是姑娘头一遭回薛姨太太的礼,都是一个府里住着的,若有点差池总是不好的。少不得,寻个人问问?”
依她的意思,许就是寻平儿这些当家有脸面的大丫头出来分说一二,只可惜,黛玉等得就是这句话,遂放了茶盏,笑道:“还是嬷嬷们做事老成,不似丫头们,闹腾了半晌,也没个主意。……即这么着,”她唤过个小丫头来,道:“去瞧瞧,老太太该是起了罢……”转头复对周瑞家的和气地笑笑,道:“周姐姐,丫头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我虽知你不大看重这些礼,只是薛舅姨到底是长辈,我却是不好怠慢的。你一会子也还要去还花匣子罢,不如一事不烦二主,且在我这儿略坐坐,一会儿也将我的回礼带过去罢。”说着就起身叫来紫鹃为她整衫理妆。又与紫鹃道:“早些子云莺不是做了些玫瑰枣泥酥么,捧些出来与周姐姐尝尝。”说着垂眼瞟了瞟周瑞家的手腕,又抬眸蹙眉,半带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声,“替我问周管事好罢。”说罢就出了门。
周瑞家的先时单看黛玉的表情,并未反应过来,待黛玉问起她家男人时,她忽地又想起那副她从未见过的镯子来……顿觉心头火起。转头又想想今日之事,虽知自己不占理儿,但细想想,这等琐事,任谁也不好意思特地拿出来计较,林姑娘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哪里会失了身份去说这个,……纵是说了,也没什么怕的,不过是自己被骂上两句罢了,反倒还显得林家姑娘忒小气。哼,方才那两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指桑骂槐的好一通说,自己也忍气生受了,倒不能白吃这个亏……这般一想,她倒也没什么放不开的,紫鹃请她坐,她就坐,请她吃酥,她就吃。她跑了一晌午,本就有些乏了,那玫瑰酥甜而不腻,入口即化,那茶应是老君眉罢,饶是她老见世面的,也从没见过如此香馥味浓的极品,一时就着茶连吃几块酥,只觉满口生香,唇齿留芳。
没得片刻,云莺回来道:“老太太说了,难为舅姨太太费心,既然薛姑娘不爱那些脂粉,且又只是平日的礼尚往来,早间我制得那几样点心她老人家瞧着还好,叫姑娘不妨送些给舅姨太太尝尝,也算全了礼。”说时,即取过个描金珐琅瓷食盒来,从内里取了四五样的点心,另拿家什装了,交于个小丫头帮周瑞家的提了,又交待了那小丫头几句话,方才转去向黛玉复命。周瑞家的先时见那珐琅瓷食盒上的仕女图描画的十分精致,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见云莺取出来的点心里,除了她才将吃过的玫瑰枣泥酥外,另几样竟不大叫得上名来;再静下心来暗自打量了一下这房里,陈设架列,铺垫缀饰,样样精美,件件细致;且如今又与宝玉一般的规矩,竟是配了八个大丫头,一屋子水葱样齐整整的美人儿。怪道太太但凡说起这位林姑娘来总有些含酸捻醋的,这架势,较当日她母亲在闺中时,也是不差的了……周瑞家的一头想着,也就辞了紫鹃,领着那小丫头径自去了。
待到晚间黛玉换衣净面时,瞟眼瞧见闲雅腕上拢了串紫檀莲花珠子,竟似月梅的爱物,不由提了句。那厢里月梅撇嘴道:“这小蹄子,偏说我又拍疼她了,定扭着要这串珠子戴两日才肯罢休……”黛玉听了笑道:“你总纵着她,哪次不让她哄走你样东西去。要我说,下次你装样儿打润妍就是了。也好让她沾沾便宜。”月梅瞪了润妍一眼,气鼓鼓地道:“我倒也想呀,只不过还是等那丫头瘦上几斤来罢……姑娘不记得了?前两个月也为了件什么事来着,我捏了回她的耳朵,只重得提都提不起来,偏我又不敢多使劲儿,只差点穿了帮。她那耳朵上却留了好久的印子,王嬷嬷见着了,还怪我手黑,不知轻重……”黛玉这才想起是有此事,不禁也笑将出来。
“紫鹃,你明日派个婆子,将今日薛家送来的花取一支,再将那些点心装一盒子,一并送到史大姑娘那里去罢。”
“是。”
“……对了,那周瑞家的可吃了玫瑰酥才去的?”
“吃了的……倒真是糟蹋了东西。”
“姑娘也真是的,那等腌臜货,也配吃这等好东西,要是我,哪怕喂了狗,也不能给她吃了去……
“就是,还吃了姑娘泡得茶呢,我当时真想拿棍子将她打出去。……”
“呸,哪里就用得着咱们动手呢,她自有她的主子处置,犯不着咱们费神的。”黛玉轻笑道。她的茶,可不是好吃的呢,即已经吃了,呵呵,大概离走人也不远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上相关原文:第七回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甲戌侧批: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甲戌侧批: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甲戌侧批: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甲戌侧批: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甲戌双行夹批: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甲戌侧批: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在“看一看”上传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甲戌眉批: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甲戌侧批:“和林姑娘”四字着眼。】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甲戌眉批: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在本文里,黛玉不在宝玉的屋子里,不再是客场作战,是以充分利用了主场优势,哈哈!!
注解
1、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 出处:礼记《曲礼上》
上下文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
2、本章最后所说,影射“端茶送客”
据朱德裳《三十年见闻录》记载:一个新上任的县令于炎夏之时前去拜谒巡抚大人,按礼节不能带扇子。这位县太爷却手执折扇进了巡抚衙门,并且挥扇不止。巡抚见他如此无礼,就借请他脱帽宽衣之机把茶杯端了起来。左右侍者见状,立即高呼“送客”。县令一听,连忙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抓着衣服,很狼狈地退了出去。
这个故事读来令人发笑,同时也反映了清代官场上的盛行一时的风俗——“端茶送客”。那时,下属拜见上司,上司虽让侍者泡茶相待,但大都是不喝的。当上司举起茶杯做欲喝状时,那就是下“逐客令”的表示,侍者会立刻高呼“送客”。
当然,清代官场上的客来上茶,坐久了也是可以喝的,但须上司举手称“请茶”,并且上司先饮时,下属才能端茶品饮。喝茶的时候也有讲究,要用手捂住碗盖。如果像某些影视中表演的那样,先将茶碗盖在碗里拂几下,再吹几口才喝,是违反礼节的。因为,这是向上司表示茶未泡好的动作。
另,在本章里,我除了写周瑞家的怠慢黛玉外,还指出了原文里的另一个件事,不知道有谁看出来没?
写文小记:
哎,本章写得太累了,我写了五遍啊五遍~~一遍写黛玉自己骂人,写完觉得黛玉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而且不合黛玉的性格.二遍写宝玉帮黛玉说话,周瑞家的吓得不得了,写完觉得周瑞家的是个内管事,不可能会这样胆怯,宝玉也不太可能有这个觉悟去帮黛玉斗自己的母亲的亲信;所以我很有觉悟地写第三遍,又写丫头们群起而攻,写完觉得丫头们性格太猛了,不象个丫头样,只好写第四遍,这一遍就觉得这屁/大点事骂过来骂过去太无聊了,就写黛玉不理那周瑞家的,写完又觉得比原来的黛玉还郁闷,不成;于是写第五遍,嗯,就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写文,真得很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