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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下,夜风微凉, 银色数字键被磨得很旧。
林朝夕穿着宽松运动服, 站在公用电话前, 将电话卡塞进插口, 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儿, 才拨出号码。
“喂?”
不像上次那样, 经过漫长等待,几乎在拨出后瞬间, 电话就被接起, 里面透出低沉却清晰的男性声音。
“师父……”她吸吸鼻子, 软软地喊道。
“怎么了这是?”老林些讶异地问。
“您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
“口是心非。”林朝夕笑, “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没打电话,您有点担心?”
“为什么站在外面打电话?”老林问。
她下意识朝四下望去,草丛和灌木被风吹得乱颤外,周围并没有人。
她才意识到, 老林应该在电话里察觉了四周空旷的风声, 就像她察觉到,老林在接起电话后,立即搁下手中钢笔后的声音。
“你上次问我, 为什么要数学……”林朝夕用这句话作为正式开场。
其实她想了很久, 内心已有清晰结论。
因为上辈子的时候,你为了我放弃数学,你又总在引导我学数学。我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回来, 我想弥补这个遗憾。
她默默想到。
“为什么?”老林问。
“没有为什么,之前觉得好像有意思,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她故意这么说。
“恭喜你。”老林停顿,“迷途知返。”
在噎人这方面,老林才是专家。林朝夕却没有很在意,自顾自地说。
“你知道吗师父,我们现在要用十天时间,把所有小学奥数的知识融会贯通,还要学初中的一些。每天都有考试,要算小组平均分,十天后,小组平均分后百分之五十的小组就会被淘汰,很累很累。”
“这么斯巴达?”老林也有些讶异。
“对。我的同学,就是陆志浩还有花卷,你那天见过的,已经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老林沉默下来,林朝夕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就放弃吧。”老林说。
林朝夕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放……放弃吗?”
“对,既然不喜欢、觉得累了,为什么不放弃?”
“可是……”她想说些什么,如果是那个世界的老林,会向给她炖鸡汤,会循循善诱,现在这个却说放弃。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老林。
“可是什么?”
“可是你难道不应该说,再坚持一下,光明就在眼前;或者说数学其实很有趣很美妙,值得努力继续学下去?”就像任何正常父母都会鼓励孩子的话一样。
她有些激动。
“别人说的话,就有用吗?”老林嗤笑一声,“如果其他人的屁话有用,那我让你们放弃,你们干嘛不放弃?同理,我让你们坚持,你们就会坚持了?”
逻辑还真是完美。
“而且很多时候,无意义的坚持,本就没什么价值。”老林在电话那头说。
林朝夕心头巨颤,她仿佛回到了某个极度迷惘又极度清晰的时刻,是她看到天才与凡人深不可测鸿沟的时刻。
她握住手中话机,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师父,你也觉得,数学,是只为天才开放的领域吗?”
她听见自己用清脆却略低落的女童声音说这些话,夜风拂过,她有种很奇怪地抽离感。
那时,她以为老林又会嘲讽两句,却听见他在那头说——
“当然,不是。”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般低沉,却不再有曾经的漫不经心感觉,老林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林朝夕清醒过来,心头微热,终于有些开心:“那师父你干嘛说,无意义的坚持没价值!”
“还是那句话,我说什么重要吗?你这么容易被影响,是算术平均数吗?”
林朝夕懵了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个冷笑话,在诸多集中量数中,算术平均数反应最灵敏,最容易受极端数值影响。
“而且我说的坚持,很明显是指,通过你们不能接受的方式去学数学。”
“师父,你也觉得这个方法不对是吗?”
“定义‘对’和‘错’。”
“不适合,就是错的。”
“如果他的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适合你们大部分人呢?”
“说到底,是不是师父你也觉得,奥数只适合某部分聪明孩子学习?”林朝夕问老林,“那天你只教裴之,却没有教我,你一定觉得他更聪明?”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老林反问。
“你正面回答我,不要避开,我好不容易才问出口的。”
“是,他比你更聪明,却没你那幸运。”
林朝夕有些无言,如果你知道我现在是个孤儿,还会觉得我很幸运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拥有热情,本就是最幸运的事。”
她想,老林说的,应该是对数学的爱。
但明明,也不是这样。
沉默了一会,她问:“那么,趁我们还有热情的时候,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定义‘帮帮’。”
“就是来绿洲基地,偷偷……教我们。”
老林在那头也沉默了一会儿。
“林朝夕同学……你师父我,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公园职工。”
“我知道。”
“所以我不要上班啊?”
——
最终,她没得到老林正面回复。吼完以后,老林就挂断电话,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说,看到绿洲基地食堂,在高薪招聘兼职。
太遗憾了。
夜风舒徐,带来湖水的和土木的潮湿气息。
林朝夕拔出电话卡,笑了笑,向灯火通明的宿舍小楼走回去。
——
第三日。小学高年级组竞赛班教室。
林朝夕和裴之起大早,在食堂忙完,赶到教室,第一节课已经快开始。
不大的课堂里,孩子们却不像昨天那样都埋头看书,他们反而交头接耳、切切私语,像小片微微沸腾的泉水。
落座后,她发现身边座位空了:“陆志浩……呢?”
花卷见他们到来,一把拽住裴之的胳膊,虽然像松了口气,但神色却更加愁苦:“我……我也不太清楚,就早上我和老陆一起来的时候,他说昨天晚上打着手电筒看书被阿姨捉住了。”
“然后?”林朝夕心里咯噔一下,微拔高音量。
“然后刚张副校长来,把他叫走了。”
花卷焦虑地舔舔嘴唇,然后他推推裴之,“裴哥,你是不是去过大魔王办公室,到底在哪里,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裴之脱下鸭舌帽,敛眉深思。
林朝夕抿唇,有很多唯恐发生的事情。裴之很快点头,却在看向窗外的瞬间愣住。
窗外走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缓缓前行。
微胖的男人走在前面,在他身后,小男生低着头,额发挡住他的脸,仿佛生在一片阴影里。
——
张叔平带陆志浩走进教室,看她一眼,林朝夕缩回手,缓缓坐正。
“回去坐吧。”张叔平低头,对陆志浩说。
陆志步履迟缓,向他们走来。
林朝夕想说什么,陆志浩却只将手里的纸放下,随后趴在桌上,头埋入臂弯。原本总是中气十足的小男孩,现在却像一只完全干瘪的气球。
林朝夕更加担心了。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各位同学,差不多都应该都知道了。”
张叔平在讲台前说话,她趁机扭头,小心戳戳陆志浩。小男孩没有任何回应,肩膀也没抖动,并不在哭。
“在开学讲演时我反复重申过,希望让你们去看手册,尤其注意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并要求你们严格遵守。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规定,你们思考过吗?”
视线移向桌上一角,陆志浩刚才拿下来的纸应该是昨天试卷,隐隐可以看到红笔批改痕迹。
张叔平继续地道:“学习耗费精力、体力,规定出不允许做的事情,是希望你们能够保持充沛精神来应对白天的学习,晚上开夜车、白天疲惫不堪,这样真能学好吗?”
学生们都在沉思,有人偷偷打哈欠,也有人在看陆志浩。看着桌上的试卷,林朝夕隐隐知道,陆志浩现在为什么这么低落。
就像老林说的,有些坚持毫无意义,恐怕张叔平也对陆志浩说了类似的话。、
像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张叔平在讲台前说:“我希望你们把努力用对地方,用错地方的功,就是无用功!”
“今天是第一次,只做警告处分,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我一定会按入营手册上的规定,从重处罚。”
严肃的副校长,最后说道。
林朝夕同时伸手,拿过陆志浩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