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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军必须为了生存而拼死战斗。对凡人来说,这就是最充沛的动力。第一梯队,盾橹手与长枪手挺起僵硬如石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地挡住旱魃,一次又一次地逼退腐肉,全凭日常讲武锻炼出的意志力,才没有因为力竭而倒下。第二梯队,吃饱喝足的食人魔大步踏前,就像挥动小孩玩具一样挥动成人长短的大石锤,把呜呜嗥叫的战奴迎头砸成肉泥、将驱马冲锋的铁骑呼啦拍进草地,坚硬结节的膝盖只一顶,便让一只狼奔冢突的独眼蜚兽颈断当场……在死亡的威逼下,即便里坊民兵都爆发出了令人赞叹的意志,他们举起沾满肥遗污血的工具,呼喝着、拍打着,赶走哭爹叫妈从南边奔过来的金枪败军,勇敢地迎上变异扭曲的大片邪物。
站在城门楼上,已经能清醒地分辨出妖邪的表情。我死死地扒住垛堞,感觉不到饥渴,感觉不到苦痛,更感觉不到看到仍在强装镇定的其他达官贵人。我盯住孙儒,看着他暴躁地将战马人立,铁蹄荡开食人魔的一记沉重敲击。我盯住分散的铁骑、四顾的战奴,看着黑铁的矛尖在抵抗面前一点一点变形,最终停滞。我甚至有勇气抬高眼皮,望向从东南缺口渗透进来、周遭被众多腐肉聚合体团团包围的那位殇帅。离得最近的一座土垒,已经为弗朗机换上了霰弹,每一轮齐射下来,都会在这条腐朽小河中刮起一阵蜡黄腥风,从侧面把尸傀与蜚兽撕成一张张残破抹布。
沉闷的消耗战又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凡人与妖邪推挤、碰撞、砍剁,血腥味与尸臭味几乎变得肉眼可见。每分每忽,领军将军的令旗都在摇曳,有那么两次他居然亲自擂鼓,逼令停滞不动的天威军重开反击。相较之下,殇帅们的指挥要简单的多,他们那片黄绿狂潮绵延相连,似乎成了一只有着单独思想的生物,从上到下只剩下一条移动法则:哪里压力小,就往哪里去。
起先是一位,然后是两位,再接下来,五位殇帅中有四位把兵力集中到了东南缺口,挤进却月阵上这条无法缝合的可怕溃疡。对第一梯队的殿前虎贲来说,有的队幢可以暂缓一口气,趁面前妖邪转移的功夫,赶紧啃上两口肉馅馒头或者黍米团子伴避瘟丹,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些军幢却在侧翼遭遇了成倍压力,莫说吃饭饮水,连呼吸能否继续都是问题。第二梯队,或者说里坊民兵的问题则要更大,食人魔是各个方块——那实在不能称之为方阵——的抵抗核心,石砲则是众多辅兵力夫的心灵支柱,这些高大物件每倒下一只,都会在周遭掀起整片的惊呼,令得恐慌霎时间扩散。如果附近的山精不能及时探出长爪,如果豢养食人魔的厉鬼没有马上填补空缺,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和并肩作战的凡人落得同一下场,转眼间被黑铁与腐朽分食干净。虎妖被蜚兽开膛卸肢,艳丽的毛皮如同过火一般迅速枯萎;厉鬼被无数饿殍推倒分食,包裹厚布的细手举向天空,不住颤抖……
我注视着台军的奋战,眼睁睁地看着男男女女遍体鳞伤,卧倒于自己的血泊正中。我不愿意承认缺口正在扩大,拼命告诉自己双方一直都在胶着,谁也不能向前一步。然而,每当我眨过眼后重抬眼皮,台军的脚步就会往护城河畔再退一步。终于,孙儒的马蹄碰到了护城河岸,仰头就能看到对面羊马墙上伸出的粗壮炮筒;终于,领军将军作出了无奈的决定,原本打算从侧翼反击敌军的散兵起身列队,离开从妖邪发动首轮攻击时就一直待着、在里面消磨了将近三个时辰的临时营地。他们休息充分、饮食足够,有几个画着獠蛮图腾的帐篷甚至还有炊烟冒出,无论体力还是士气,在此刻的却月阵中均可谓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又当如何?
我的疑问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得到了解答。这些散兵不愧于百战老兵之名,只是一轮冲锋,便让不断后退的友军再次站稳脚跟。一人半高、两人半高的獠蛮选锋齐声呼“哇!!!!!!!!”,重达四十斤的锤斧拍雪球也似将鼠彘砸的粉碎,腐肉烂牙遍地横陈;密切配合、进退有序的鸳鸯散阵不惧正面迎敌,先以两杆名为狼筅的带枝长槊封住重骑进路。再用四支八尺短枪阻住战奴迂回,手持倭刀藤牌的左右刀牌手随即靠近斩下马腿,再由正副火器手举起虎蹲炮,轰隆一声炸响雷霆。但见霰弹如雨,碎盔入颅,将那遍身钢铁荆棘的变异重骑,顷刻间轰成盛开的血肉之花
孙儒被阻止了。不仅仅被阻止,他和他的重骑、战奴,乃至身后的众多殇帅都被有意地引去了南薰门吊桥的方向。在那里,比之散兵更为精锐的力量,恭候多时。
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当时的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没有留意重臣们的低语,也没有在乎中谒者的来去,只是愚蠢地瞪大眼睛,望向城下那片瘴气弥漫的杀场。散兵们把妖邪大致挡在了吊桥周围,距离城楼不过百余步,一张张狰狞扭曲、有时还有蛆蝇钻出的笑脸清晰得让我难以直视,下意识地便会移开视线,关注那些虽能令人安心,但其实并不重要的狭窄场景。我会为一名接连劈翻尸傀的勇士叫好呐喊,从像要冒火的喉咙里面沙哑地挤出几声游丝;我会在殇帅踏翻獠蛮营帐时双手按胸,喃喃念出遗忘多时的家乡祈祷。我乞求正义的降临,乞求邪恶的毁灭,乞求台军与百姓的平安,乞求自己卑微生命的延续……我念诵着这些羞于再次启齿的呓语(御批其一),把自己越来越远地抛离现实,摇摇晃晃地,距离垛堞之间的缺口越来越近——
南薰门古老的三重榆木包铁门扉,在这一刻齐齐洞开。铰链发出暗哑的前奏,门道透出拱形的明亮,昂扬雄壮的战鼓在瓮城隆隆奏响,仿佛浑厚而又饱满的春霆,席卷迄今未曾被任何敌人染指的京师汴梁。阳光洒下金色的温暖,驱散妖邪的诅咒、压倒战奴的尖嗥,将凡人心头仅剩的那点希望霎时点亮,令千百具佝偻战粟的身躯再次昂扬。
象征天子的三辰大幡高高擎起。雪甲银枪的常胜将军策马出击。“万岁!万岁!!万岁!!!”人马具装的捧日骑军齐声欢呼,硕长坚硬的栎木骑槊骄傲扬起,五百名骑士穿出门道,森然铁甲振出冰冷银光;两千只铁蹄砸落起伏,铿锵节奏撼动鼎沸战场。他们是以一当十的宿卫羽林,锐利的百炼钢枪无人能当;他们是强劲有力的天子臂膀,蔑视任何不自量力的妖邪疫疡。“为着天下苍生!”领左右大将军、寿王李杰回望城楼,声震八荒:
“羽林军!冲锋!”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日晷不偏不倚,恰巧指向了午时三刻。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感叹,我屏住呼吸,望着宿卫羽林在如山的叫好声中呼啸杀出,肩并肩、脚碰脚,五路纵队奔腾向前,齐齐整整竟仿佛那刀劈斧削。这是一支荡涤邪恶的纯银利箭,径直射向污秽的妖邪兵将,瘴气在铁骑周边消散,光明于骑槊锋刃重现,奔腾的纵队撞飞饿殍、刺翻骸耆,厚重的山文钢铠染遍战奴污血,翡翠般的寄生荡开牙兵掷矛……没有妖邪能够阻挡这支铁军,即便是残虐嗜杀的魔将孙儒,他被寿王李杰的长槊当胸刺穿,胸肺心脏连着脊椎一同飞出后背,长满铁棘的死躯软瘫猥琐,就像空瘪的麻袋一样落马坠地。
环绕孙儒的最后四十名牙兵,在羽林的撞击下如露水般灰飞烟灭。失去生命的人马尸骸层叠堆积,穿在钢铁荆棘上的首级纷纷滚落,这些丑陋的变异尸体,看上去就好像冬日里的一堆堆干枯灌木。五路纵队飞驰前行,将这些冰凉的废铁尽数踢开。曾经遮天蔽日、将疫病洒遍田野的绿色瘴雾开始缓慢后退,随着捧日骑军的冲锋,南边天幕再次现出久违的晴空。受惊的殇帅掉下团团腐肉,慌张地驱动妖邪扑前抵抗,但这些太虚的可笑信徒,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苟活时间。具装甲骑凿穿妖邪阵型,正如崭新的铁犁破开土壤,五路纵队乘风破障,旗幡所向掀起道道血浪。行尸走肉只会被马铠当胸撞开,被上千铁蹄碾做团团齑粉,腐肉聚合体勉强能站得久些,但在骑枪、骨朵乃至长刀的轮番戳刺下,不等纵队队尾的那些什伍出手,便已经轰然倒地、分崩离析。
河童们浮出水面,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最先发出欢呼;獠蛮选锋以斧击胄,赞许地向羽林表达敬意;重伤的厉鬼吐出血块,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断肢,万般不情愿地向着救命恩人躬下身躯。连绵的喝彩声笼罩血腥战场,重拾信心的台军迸发出毫无顾忌的欢畅。土垒之上,豁出去的弗朗机什为子铳填上三份霰弹,手脸全黑的鸟枪手们更是排出二列横队,弹不停歇地连环释放;第一梯队,曾经的溃军重新捡起长枪,始终坚持的队幢咬牙转守为攻,衣甲褴褛的官兵爆发出残剩无几的潜力,在万岁声中狠狠撞向妖邪侧翼……
食人魔抖去满身的血痂,率领矮小的力夫狼奔豸突。落雁什瞄准晴朗碧空,一轮轮齐射令的蛊雕无处遁形。大将军炮自北向南放列发出怒吼,三十斤铁弹以前所未有的精准,正中跳脚暴怒的殇帅胸口。却月阵中,被压迫良久的台军开始了全线反击,“蓝眼畜生”曼森、“假弥勒”侯景,五位殇帅中的两位相继毙命,他们的部下虽被其他殇帅迅疾接管,但那三位腐臭的妖邪大将,在五百宿卫羽林,以及上万名昂扬官兵的压迫下,能做的也只有拍马转进。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对台军的胜利深信不疑。我在嘴中填满带来的糕饼,在台阶角落迅速解决完某种必需的需求,随即回到那片欢腾的人群,止不住地鼓掌大笑;全身上下很快就变得火急火燎,恨不得随便抓个谁过来,当场和他来段帕凡舞蹈。作为却月阵的主官,那位领军将军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升起三重火德星君令旗,命令集中到南墙上的两门大将军、十门灭虏炮外加八门大样弗朗机结束蛰伏,炮口仰高直接轰击秦宗权中军,为寿王接下来的冲锋提供及时的火力护送……南薰门的上下仿佛化作了欢乐的海洋,没有谁,包括我在内,注意到一片诡异的、泛着幽绿磷光的乌云,正在南天悄悄生长。
沉默良久的秦宗权俯瞰战场,露出掠食猛兽在时机已至时,所特有的那种无声笑容。
?御批其一:无可羞。群邪涌前,不失禁即为大丈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