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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再谢陛下厚恩。”杨愔深深地躬下腰身,但仅仅只是作揖,没有叩首。“只是,汤饼已无处可寻。”
“怎么——”高殷一下子睁大眼睛,右手忽地握成拳头:
“难道是——二月遭乱兵——”
“非也。”杨愔苦笑着摇了摇头。是的,苦笑,他不再故意控制表情流露,接下来要说的话,也终于接近了一直在做铺垫的正题:
“常山作乱,并未波及御街脚店。小铺主人,乃是自行将铺位盘卖。老臣曾遣童仆打听,得知此人开店十五年,省吃俭用共攒现钱千八百贯有余,意在内城忠裕坊临街租赁铺面、新开正店。”
“倒也算是好事。”高殷起了些许兴趣,既是对小铺主人的命运,又是对杨愔隐藏的意图,
“杨相公,此人所开新店,不知生意如何?”
“新店不曾开张。”
“哦……哦?”
“当时,外城跑马校场正要扩建,欲在邻近里坊征地拆迁。又恰逢先帝下诏,准马球赛对京师黎庶开放……店主既欲新址开店,又欲征迁得利,还妄图球赛夺彩,遂以积蓄作抵四处借债,终落得个三大皆空。”
第一次与人对弈围棋时,高殷曾经胸前背后全是冷汗,足足一刻钟不知道该在哪里落子。杨愔的所讲的这个故事,给他带来的不知所措感,几乎与当时一模一样。/杨相公这是在帮朕说话,告诫其他枢臣要有全局观?还是旁敲侧击教训朕,要朕早做决断不要过分犹豫?/年轻皇帝装出抚掌沉思的假象,目光偷偷扫过另外五位枢臣,努力想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东西。可问题是,察言观色这门本领,不是轻易就能学会的。
海瑞、斛律羡、高湛、高孝琬、萨沃尔尤加,这五个人现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统统闭口不言。但他们究竟是因为听了杨愔的寓言之后心中有惭,还是与御榻上的皇帝一样,根本不明白首相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不对,不对,能坐在这座坤宁殿里的,没有一个是直心窍的蠢才,难道杨相公真的只是想感化同僚?不可能,不可能,朕怎么能这么想!/高殷被自己的天真想法弄的脸上发烧,不得不低下头来以作遮掩。/指望靠“感化别人”来把事情办成,萨沃尔尤加这种书呆子都没这么蠢。杨相公啊杨相公,姑父啊姑父,你讲这个倒霉蛋店老板的故事,到底是要表达什么?这人虽说是朕童年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他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御道旁边摆摊的——御道旁边摆摊的……御道旁边!?/
年轻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杨愔杨相公为什么会做这件一箭三雕的事。“朕着实惭愧。”他按照姑父的动作有样学样,尽可能轻盈地振展衣袖,让闪亮的丝绢好似双翼一般腾起,轻软地搭在御榻之上。“御道中段。大内以南不到三里发生的事情,朕竟全然不曾知晓。如此耳聋目盲,有何面目再见父皇!”
“陛下日夜操劳军国大事,日批奏折不下二十,似这等坊间轶闻,本就不应劳烦大驾。”高湛就像是狗叼骨头一样飞快接上,笏板往头顶一举,无所谓的废话比喷泉涌的都快:
“陛下,升斗小民,琐事何止千千万万~陛下若有兴致,臣这便遣人出去,坊里坊外多多录下,呈——节庆之时一并呈上,亦算是助兴,算是助兴~”
“有劳司徒,彼时君臣同乐,必为美谈。”高殷飞快地把九叔打发走,随即定定神,继续方才的自责:
“父皇曾言,‘知辎重转运之难,方可谈兵。明衙前小吏所为,再来论官’。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海相公,”他主动迎向门下省黄门侍郎海瑞,一面下意识地竖起耳后寒毛,一面为挑战最难啃的骨头而感到莫名兴奋:
“驼牛署一干叛逆,交大理寺审理似不妥当,朕再择日另行颁诏。”
“陛下,请恕臣无礼,敢问是择日是何——”
“本月下旬,或者下月上旬,”这一次,高殷不仅非常罕见地没被海瑞的气势压倒,甚至还主动打断了海刚峰的提问。看着黄门侍郎愠怒的黑脸,年轻皇帝只觉得身上越发舒畅,毛孔眨眼间就张开了一半:
“此事不会拖过下月。海相公,朕有一事不甚明了,需得相公解惑:颍镇节度使王继勋,今年以来共遭几次弹劾?”
“王侍中官声颇佳。”海瑞说到那个佳字之时,险恶之情溢于言表,就差直接把唾沫吐到地毯上了:
“在京百官、邻近使君,无一人有弹章上奏。许蔡七州,亦无刺史、县令越级诉告。自本朝开国,于官场如此得意者,乃是首见。”
/我的印象果然没错。不是中书省瞒报,关于王继勋的弹章确实一份都没有。/高殷忍住冷笑的欲望,向海瑞点头示意,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谈话。王继勋是他母亲李太后的娘家亲戚,跟着父皇出塞打过生女直,战功虽有但是不多,治理地方则是完全没有经验,科举功名更是只有举人。当初要不是没人愿意趟许蔡这片浑水,父皇也不会搭理王继勋的毛遂自荐,像这么一个人居然能做到无人弹劾……绿皮才相信,他是真的施政有方。重建的卫尉寺校侯,看来第一个任务就是去许蔡了。
高殷在心里有了主意。他沉思片刻,在记忆中搜刮了天保五年以来有印象的所有重大边事,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新话题。“许蔡重地,若委托失当,乱民势必蜂拥而起,恰如当年鄜延。斛律骠骑,”他点了斛律羡的名字,示意这位戴交角幞头的武将走近些:
“朕记得,天保八年,安置在鄜延行台的原、庆、宁、坊四州难民,曾与本地土籍爆发万人械斗?事后,朔镇、蓟镇各接难民千户入境,鄜延土籍亦有百户受罚同行,不知朕是否记错?”
“陛下圣明。”斛律羡低头恭维时,两只交脚几乎纹丝不动,远没有高湛那般滑稽:
“朔镇接收移民之后,几乎都派去了长城以北,筑坞修堡以固边防。臣则是将这一千余户移民遣往辽西营州,沿途驿站交替接应,保温饱无虞,待得抵达,再由各县免费供给冬衣种粮,另拨桑田、农田、牧场每户各一百五十亩,供其立身。移民当年国租,均由州县代缴,地方征调更是一律免除,天保九年,臣还曾亲带牙兵下乡监察,持齐库刀当众诛杀赃官六名,另绞狼狈为奸的土籍乡绅八名……”
斛律羡越说越有兴致,几乎要把自己当年的奏章给全文背出来,弄得高殷是苦笑不已,只好连连摆手,把这位擎天军节度使的报告正中打断:
“骠骑治境有方,朕心甚慰。朕是想问,如今大同硝烟不断,可否再从鄜延迁出难民,以补朔镇人力不足?”
“恐不能行。”斛律羡想都不想,一口否决:
“陛下,鄜延屡遭亡灵侵袭,沿边乡邨大多逃亡,牧场农田尽皆抛荒,粮草早不能自给自足,全赖河东支援。其民壮或充为力夫转运输送,或投身军中戍边巡逻,本地尚不足用,勿论匀往外州。”
“出产年年减,兵额岁岁增,鄜延这剩下的五州也真是……”高殷遗憾地摇了摇头。三个地方——不,算上海瑞念念不忘的驼牛署,四个地方的麻烦远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大。但这不能成为他把思考全部推给枢臣的理由,杨愔已经给了足够的提示,接下来高殷要做的,就是自己先拿一个看法出来。可能会毛病多多,甚至可能会被评论成“荒谬”,但他自己总得开口。
“集中力量解决一个问题”,高殷觉得,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真是天真到了极点,现在就谈解决未免太早,先看看仰仗手头资源,能做到哪一步吧。“若是鄜延那边抽不出人力,那么,”年轻皇帝把语速尽量放慢,为自己的思考一秒一忽地争取时间,“那么,许蔡。朕即日颁诏,在许蔡拔擢精壮千名,入朔镇以为戍边勇士,凡选中者五年租调全免,朝廷另给赏赐。张榜告示、露布全境,王侍中应当知道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