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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全部都是水,河里是水,桥上是水,连官道草地也全都泡透了水……到处都是湿的,湿的,泥的,模糊不清的,就连最最狡猾的山猫,遇到这种雨天也要退避三舍……
但惠启桥上的人们依旧得继续干活,一刻不停地摆弄麻绳和钉子,在护栏上绑起一根根临时灯杆。他们点亮铜罩提灯,高高挂起,他们燃起涂油松明,直探入雨。于是红莲翻涌,与油灯的晕黄亮光并肩起舞,在标明木桥位置的同时,也在雨帘中腾出不健康的阵阵黑烟,呛得人们不住咳嗽。辱骂与抱怨此起彼伏,只有在和水吞咽干粮时,才会稍稍止住。
在赵栋成吃过的几千顿饭里面,这顿晚“餐”是最简陋的没有之一,雨水、碎窝头以及鬼知道其他什么东西,从裤袋里掏出来直接塞进嘴里,喂猪的泔水都要比这可口。不过赵栋成才懒得去在乎这点怪味,他只嫌东西太少不够吃饱,最后就连浸火把时粘在指头上的羊油,他都给一点没剩舔了个干净。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肚子里多上一点暖和的感觉,在累昏厥之前尽量多撑几个心跳。
虽然吃下去的油水是如此之少,但是赵栋成和骑兵同袍爆发出来的效率,就连皇帝小儿见了都得自豪。他们总共只用了两刻钟时间,就让桥面上充满了火光,为此仅仅只有三人累倒,实在是了不得的大成就。如果雨势和天色仍然保持在酉时的程度,那么主力纵队撒泡尿的功夫就能过河完毕,近两千名弟兄不仅不用熬夜,而且还能在河东岸的村庄埋头大睡,舒服得活像钻进李子心的胖胖虫。然而,老天和太虚,从来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第一辆马车驶上引桥的时候,雨势就像被激怒一样骤然增强。白骨之塔陷入狂躁,迸发的磷光照亮重重黑云,雪亮的闪电就像捅了窝的毒蛇那样连番劈下,就连汹涌的河水都被染得一片幽蓝。响雷滚滚,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电光如炬,映得天地一片惨白。隆隆的巨声连绵成片,战友的面孔忽明忽暗,睁眼瞅去,竟如鬼怪一般狰狞可怖……
赵栋成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撞上粗糙的灯杆。他解开蓑衣,将一盏厚纸糊成的燃烛灯笼,仿佛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小心护在胸前,宁愿自己忍受呜咽作声的冰冷夜风,也要小心护住这抹摇曳的明亮。现在,雨势已经大到了倾盆的地步,砸得拉车牛马哞哞呻吟,无论车夫还是战兵,只要敢仰面看天,顷刻间就会呛水窒息。
粗壮的雨线交织成幔,鞭子一样抽打裸露在外的每块皮肉,将寒冷、潮湿与痛苦,深深扎进最深的骨髓。一开始,赵栋成还能听到骑兵同袍尤其是成五彪的污言秽语,以及车夫们强打精神说出的带彩笑话,但是没过多久,所有这些都被淹没在了风雨的呼啸之中。人们不再有谈笑的余力,光是处理手头的麻烦事,就得耗光仅存的那点精气神。
晴天白昼绝对不会出现的小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赵栋成面前,多得他都没劲去数。又累又饿的牛马拒绝前进,造成大车在道路中间骤停;躲闪不及的后车追尾碰撞,首尾相连形成歪歪扭扭的“之”字形路障……
本就狭窄的桥面,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走在后面的牛马大车一下子排成长龙,急的车夫们一个个蹦起来跳脚大骂;驮畜队的辅兵不愿意一起枯等,纷纷牵起骡马的缰绳,左歪右扭挤进大车之间的空隙,结果没走几步就动弹不得,反而把堵车变得更加严重。
早先过河的骑兵不得不回来两个一个什,帮着辎重队疏导交通。綦连猛把上衣一脱,往嘴里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烧酒,连咒带骂也冲进了桥面上堵塞着的长龙。他们喊叫、奔跑、搬运,顺便把争吵或者打架的双方拉去一边,在闪烁的蓝绿光芒照耀下,看起来仿佛虚幻的西楚皮影,而不是就在眼前发生的现实情景。
赵栋成闭上眼睛,专注地数起了自己的心跳。冷风裹挟着雨滴,就像虎蹲炮打出的霰弹那样砸到脸上,痛得钻心。他下意识地把油灯紧贴胸口,消耗过度的右臂又是一阵痉挛。湿衣紧贴肌肤,寒风如锥刺骨,在四肢和胯下快要冻僵的同时,胸口却被热火烤得发红蜕皮,里外里的强烈对比,刺激得赵栋成几欲厥倒。蒸汽环绕灯笼阵阵升腾,视野模糊得只剩连串光晕,人腿、马蹄不断在他的眼前来来去去,共同构成了一场不知尽头的可怖噩梦。
/是噩梦,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打破。/“都别急,”赵栋成把腰板往上提了一提,然后虚弱地张开嘴唇,发出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细弱声音:
“好好听官长指挥!排头车先走,后面的挨个跟上。只要不抢道,都能过得去——”
一道分成九叉的恐怖闪电,恰在此时点亮了整个天幕。电火蜿蜒蛇形,以难以置信的精准正中白骨塔尖,外绿内蓝的火柱霎时腾起,无数晶亮火星仿佛天女散花,将官道上那支缓慢蠕动的队伍顷刻覆盖……骤然炸裂的雷声,宛如秦宗权的一千面人皮战鼓同时在耳中炸起,从排队过河的新兵那边,顿时传来不成调的哭腔与哀嚎。
赵栋成眼睁睁地看着那边灯光摇曳、火把落地,内心深处就像有条百丈长的大地龙在撕咬。殿后的步兵会帮助新兵整队,马六这小子,还有其他头目也不会放弃职责,但他们那边可是有一千多号人啊!还有没有谁能匀出来回去帮忙的?这座桥上,除了提灯的、赶车的、维持秩序的,还有没有其他……/有,还真有。虽说是一帮不顺眼的家伙,但好歹同在一军,为了弟兄们,为了大将军,老子这张脸皮,豁出去不要了!/
“朱焕然!朱队主”
赵栋成把羊油补充的那点力气全使出来,压迫着肺叶大吼出声:
“新兵怕是要乱!能不能——能不能请你——麻烦你去,帮帮弟兄们整队?”
“……”
忠武军队主无声地回过了头。他正站在西岸桥头,指挥手下把一辆断了轴的宽轮大车推出官道,顺便把哞哞叫着的两头黄牛牵下路基。没有红色便笺帮忙,他到现在依旧是满脸青紫,下巴颏上一条大大的血口子,就像蜈蚣脚一样缝了至少七针。“你叫我?”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昨天刚打完架,今天你还敢——唉?你伤咋好这么快?”
“回头再说伤的事!朱队主,弟兄们要是掉了队乱跑,万一被塔给吸进去,那可就——朱队主!我请你——我求你帮帮这个忙!”
一个心跳。两个心跳。时间转瞬即逝,伤痕累累的忠武军队主站在桥头,锐利的视线穿过雨幕,牢牢锁定在赵栋成的胸口。那里的蓑衣,仍在不断地腾出蒸汽。“都在一个军。用不着求。”他简短地吐出这句话,然后猛然回头:
“都给我听着!拿出来牙兵的本事,把后头的小兄弟们带过河!能点着的东西都给老子点起来,谁还有火?!”
“我有。”熟悉而又清澈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边,饱含年轻人特有的无惧无畏:
“到咱们回合了。叫老天看看,什么叫众志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