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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殷的心脏仿佛进了榨油坊,被噪音蹂躏的喘不过气来。就在他的忍耐力到达极限的时候,所有这些吹奏与辱骂,忽然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蓦地消失不见。大齐唯一的四品县令季越,终于现身。
他严格遵守礼仪,不使用只有在皇帝亲临之时才会打开的大门(虽说高殷其实已经到了来了),而是从东侧的生门走上平台,接受众多官吏的作揖行礼。身为一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季越无论精气神还是身体素质,都不比聚在衙前的那群贡生差,甚至还要更加胜出。
他身高五尺八寸,有着传统意义上的力士体型:肩膀宽阔,腰腹滚圆,四肢就像铁柱一样粗壮强健,一块块鼓涨虬结的肌肉,只差一点便会撑破朱红色的圆领官袍。与此同时,他还生着一副堪比钟馗的威严长相,黑色的瞳孔紧缩如针,凌厉的眼神仿佛鹰隼,随便一瞥就能让人全身发毛;浓密的灰眉造型奔放,宛如两团正在燃烧的熊熊烈火,印堂上的圆痣微微泛红,恰巧成为二龙争戏的明珠。
面相学这类东西,高殷一贯是不信的。然而,即便是他,在看到季越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长了一张高官脸。在季县令出场之前,陈典签与梁县丞就算是喊得嗓子出血,也没让贡生们的鼓噪降低哪怕一分,但在季县令出场之后,县衙门前的整条通会街,立刻就像月明星稀的晚上一样,静的连麻雀振翅都听得一清二楚。
而季越甚至连一个字都还没说,仅仅只是从东到西,把贡生们的队伍粗略扫视了一番。说来也是有趣,国子寺的这些学生,刚刚还在群情激昂地跳脚咒骂,恨不得把季越从三堂里拖出来食肉寝皮,可等到季县令真的站出来,他们却又像是回到了恩贡里的课堂。抬牌位的,举火坛的,前排担任主力的,后排加油助威的……莘莘学子们一个个抬头仰脖,充满渴望地把视线投放在季越身上,只等着这位县令开口讲话。
有几个贡生把炭条和草纸都拿了出来,就好像真的是在聆听先生授课一样。然而,季越没有顺应这些书生的期待,他倒背双手,坦然接下迸射而来的无数炽烈目光,不管台阶下的贡生如何面露期待,始终一言不发。
一个心跳的时间过去了。然后是两个心跳,三个心跳,四个心跳……国子寺的才俊们开始面露疑惑,后三排的人干脆别过脸去低声耳语,但他们的这些小动作,对季县令仍旧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在官员、书吏与衙役们的簇拥下,季越继续在原地背手矗立,颀长的鹰钩鼻之下,两片薄唇锋利如刀,苍白的几无血色。
很显然,开封县衙的季使君,根本就没有对贡生们寒暄问候的意思。他甚至没有像一般人通常会做的那样,在讲话前“咳咳”地清上两下嗓子。高殷察觉到了这一点,聚集在县衙正门的众多书生,同样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笼罩人群的沉默开始发酵,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为沸腾怒火,暴怒的贡生们不愿意继续等待,暴怒的贡生们也没那个耐性继续等待。终于,红脸盘的稚嫩嗓子最先按捺不住,袖子往上一撸,指住季越的鼻子当场开吼:
“季使君!季越!吾等前来请愿,汝为何如斯无礼?!”
“正是!装聋作哑,却是为甚!?”牌位东边,一个体型壮硕的方脸贡生,立刻跳起来以壮声势。他的嗓音十分沙哑,显然又是一位三月苑的那位老熟人:
“若心中不虚,便来答应!孔圣神位当前,安敢放肆!”
“对,安敢放肆!”
“说话!张嘴说话啊!!”
“大胆季越!先师在上,还不立即答话!!!”
……
沙哑嗓子的指责,显然引起了同伴的共鸣。贡生们再次开始鼓噪,指手画脚骂的是口沫横飞,而且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昂,到了最后,沙哑嗓子干脆领着周围的一圈同伴,颇有节奏地唱起了起哄小调:
“大胆季越,跪下!装聋作哑,跪下!!先师当前,跪下!!!”
他们不仅仅只是威胁而已,第三个“跪下”出口的时候,孔子牌位已经被这伙人抬到了最前排,几乎擦到了县衙正门的第一级台阶。“跪下!”沙哑嗓子与稚嫩嗓子一左一右,把赤红的眼睛瞪得溜圆:
“季贼!汝枉读十年寒窗,今日还不快向先师请——”
“予有一事,欲向诸位请教。”
季越开口了。尽管他在提问的同时,露出了无懈可击的纯礼貌性质微笑,但是高殷看在眼里,仍有一种胸口被瞬间贯穿的感觉。/好个季南康!/年轻皇帝握紧熙和的小手,在心中不由得发出赞叹,/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不愧是老练官僚,有一手。就让朕看看,你会怎么翻盘。/
这句冷不丁的问话,同样也把贡生们惊的不轻。稚嫩嗓子后退一步,肩膀撞上孔圣牌位的底座,疼得面孔当即扭曲,沙哑嗓子情况稍好,但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眨了两下眼才回复过来。“汝想作甚?有何居心?”他应该是为了掩饰心中不安,故意把眼睛瞪的铜铃一般,粗声粗气地反问道:
“想知道什么,说!不要妄想拖延时间!”
“既如此。”季越分开双手,将右掌轻轻地靠在嵌玉革带上,“予便直奔主题。敢问诸位俊才,孔圣、胡天,孰高孰低?”
这句话一出,前排贡生当即是面面相觑,尤其是肩扛神位的那一圈人,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满的全是不可思议。“季越,汝究竟是——”稚嫩嗓子双手叉腰,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来,却被沙哑嗓子一把抓住缨络,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接下来,这俩家伙低头凑在一起,嗡嗡嗡嗡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不过,遇上这么件棘手事情,光靠他俩显然做不了主,没谈多久,沙哑嗓子就烦躁地摇起了脑袋,不得不派人跑到后排,向一位身穿白衣的瘦高书生恭敬请示。他与嗓音稚嫩的同伴等呀等,直到白衣首领点头肯定,这才如释重负地抬起了脑袋。
“季使君,‘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沙哑嗓子得意洋洋地挺起两块胸肌,“刷”地一声展开檀香木折扇:
“吾等文士,自是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为尊。胡天释老,不足以与之并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