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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欢与玄筝计议己定,如今最关键之处便是要与墨家的高阶墨者们接上头。
事不宜迟,玄筝重新易容装扮,虽不似先前那样形貌大变,只以树胶在眉眼嘴角处一番修饰,略微的改动已是判若两人。
赵欢在前,玄筝在后,两人径直来到门口,徐风、孙奕、黑肤三人已经牵马待命。赵欢把三人叫到身前,下令部署他们分头去寻,话刚说道一半,便听身后的玄筝不耐烦问一句道:
“哪用如此麻烦?”
“咦,莫非你们墨者之间,有什么可以互相联络的妙法不成?”
“这个倒是没有的。”
赵欢正欲丢去一个白眼,玄筝又道:“不过寻常墨者没有,他们的钜子却有。”
一边说着,玄筝便从袍中取出一个檀木坠子,托在手掌心道:“此物乃是我的独创,名曰‘百里寻香丸’。”
赵欢细辨此物,但见这坠子一端系着红绳,直径一寸左右,略成圆形,紫红色中略略泛出金光,通体散发出来一股奇异香味。
赵欢才伸出指尖略微一碰,便觉这木坠竟是一阵的自发震颤,不由惊奇道:“这里面装着何物?”
玄筝颇骄傲道:“我制作此物,灵感乃是得自西南巫族的控蛊之术,里面关着的呢,是一种叫做‘金翅人面蝽’的小虫子。”
“金翅‘人面’蝽?”
玄筝点一点头:“对的,这种虫子背上的花纹酷似人脸,不但可以活到十年以上,还自有一股灵性,若将雌虫雄虫分开,说百里有些夸张,十里之内必可循着气味找到同类。这种虫子极为稀有,我一共向巫族的小蛮女讨要了五只,三雄两雌,制成木坠五丸,送了公羊长老一丸、仲连师叔一丸,我则自留三丸。现在嘛……”
玄筝的眼儿一转,将檀木坠子拍在赵欢手心:“现在只须你将其用力捏碎,另外两虫自起反应,他们剖开了坠子,便可跟随小虫找到这里来。”
“当真有这么神奇?”
“哦。”
赵欢将木丸拿捏在手,几名家将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玄筝见他们男人聚在一起,则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你闻这檀木坠子,味道香吧,其实这不算什么,若是将其捏碎那气味才叫好闻。”
“哦。”
赵欢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主从四人略站成一个小圆,俱是低头下视,探鼻深嗅。
赵欢指尖使力,只听喀吧一声脆响,噗地一下浆液迸射,糊了一手,他方才觉出手感不对,紧接着便是一大股侵魂夺魄的滔天恶臭扑面而来,四个的上半身同时向后一仰。徐风身形提纵,向后瞬移几乎一丈,以手抚膺大做干呕;孙奕一个旱地拔葱,一连十几个后手翻,一脸苦相犹自惊魂未定;黑肤则一口气奔到了巷口,粗厚的大手不断扇风,只为呼吸一口新鲜气体。
要说最惨的,还是赵欢,他方才离得最近,吸入的气体也最多,那臭源又是他的手掌,简直是躲无处躲,避无可避,被熏得直欲昏厥,忙闭气运功,犹是眼泪鼻涕直流而下。
他顿时醒悟了:所谓蝽这种生物,特么的不就是臭虫么?!
人乃万物之灵,这“金翅人面蝽”背负人面,更是堪称臭虫中的王者,臭出天际的臭王之王!
再看玄筝则早就站的老远掩好了口鼻,连连拍手笑弯了腰:“哼,让你总欺负人,我便也将你作弄一回。”
“啊,这死丫头!”赵欢大怒,颇不讲卫生地以袖头将眼泪鼻涕一擦,飞身便奔至玄筝所站之处,要将手上的臭浆抹于她的身上。
玄筝见此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左闪右避地跑开,赵欢心中虽气,却也是以吓唬为主,二人你追我躲,尖叫不断,惊险连连。
不一刻,忽有一个粗沉的声音飘至:“阿筝,你在作甚?”
说话间便有一人插但赵欢和玄筝之间,张臂将玄筝护在身后,张目质问赵欢:“你却又要干甚?”
赵欢看清其面貌,忙收住身形,躬身一拜:“鲁前辈,我……”
玄筝从这人身后探出个脑袋,吐舌道:“鲁师叔,我们……正做游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游戏!”
来人冷哼一声,正是人称“东海千里驹”的墨家隐士——鲁仲连。
赵欢唤侍女取清水净手,闻见一股相似的恶臭,但见一支乌黑白花色的小虫飞落于地,泛出金光的鞘翅倏然一敛,其上花纹收在一处,可不正似是一张人脸。玄筝上来将其踩死,又捧起堆土盖于其上,四周的臭气才算是消弭了几分。
原来这“千里寻香丸”的正确用法便应是用脚踩碎才对,之所以让赵欢用手捏碎,只不过玄筝为了报那一巴掌的仇,故意作弄他的。
“公羊长老呢?怎地他没有来?”玄筝问道。
鲁仲连道:“他仍在稷下学宫前抵抗官军,劝止墨者,特让我出来寻你踪迹。”
玄筝哦了一声,紧接着将赵欢所说的法子讲于鲁仲连听。
鲁仲连皱眉思索片刻,抬起头道:“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小兄弟此计甚妙,除此法外,不作二想。”
“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罢了。”赵欢摆摆手道,“我引来那些公子哥们前去为守军‘助战’,守将必然会投鼠忌器,便正是墨家破城之机。今日之祸既然自糊涂之处而生,亦当向糊涂之处了结。”
“唔!瞒天过海?投鼠忌器?小兄弟妙语连珠,令人赞叹不已。”
赵欢再拜一下:“前辈言重了,还前辈请出城前后都约束好墨者,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鲁仲连道:“我墨家以兼爱为宗旨,从来与民无犯,这个小兄弟大可放心。”
赵欢道:“墨众出了临淄城,要往何处去呢。”
“敢问小兄弟有何建议。”
“行至一安全地带,就地解散,撒入市井山野,抑或出走别国,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可寻。”
“什么什么?我们好容易聚集了这么多墨者,难懂却要将他们解散吗?”玄筝问道。
鲁仲连沉吟良久,道:“便应如此。”
“敢问小兄弟这番为何助我墨家。”
“不想李园奸计得授。”
赵欢马上接道,想了一下又道:“也不愿见义士蒙难。”
鲁仲连道:“小兄弟深明大义,这番恩情我墨家定会铭记在心。”
与这名声在外的高士对话,赵欢顿觉自己的思想境界也提高了一个层次:“能与墨家义士共事,乃是赵欢的荣幸。”
“喂!”玄筝又探头探脑的一声,“这个给你。”
赵欢被她抓住手掌,只见其又塞过一个坠子,不由身上一个哆嗦,挥挥拳道:“死丫头还没闹够?”
“凶什么凶?”玄筝嘟嘴眯眼向其吹出一个鬼脸,“谁让你现在用了?不要拉倒,还我!”
“切,送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赵欢说着便将这木坠纳入腰间的口袋。
几人分头行动,鲁仲连和玄筝去通知聚拢墨众,而赵欢则驱马来到签华阁前的空地广场,却是无心登阁拜访,更加没有时间去处理花珠的事情,只是因为田换月赌气要去召集她的追求者大军,所定的集结地点便是签华阁前的开阔地带。
还隔着老远,赵欢便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俱是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齐人好车不好马,这些纨绔公子以前所攀比的便是驷马高车谁家的更加华丽宽大,但自从听闻赵欢驾八骏御风而来,这些公子顿觉自己玩得low了,却又不敢像他那样僭越违制。
正不知怎么填充这段心里空白,这时便又听说,这赵欢带着一帮凶恶家将纵马长街,威风八面,骑马之风顿时在临淄城的纨绔中间兴盛而起。
赵欢来到近处,惊讶得发现李斯与韩非也赫然在内。
“啊!是两位师兄,你们怎也来了?”
赵欢问一句道,他被荀况收为弟子,好友三人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同门,说起话来又多了一分亲近。
李斯苦笑道:“本来夫子嘱我们莫要趟这浑水。可是子非见是换月公子亲自相邀,便非要来,我拗他不过,这才被一起拉来,”
“哦?竟有此事?哈哈,莫不是子非对那换月公子也抱有想法?”
韩非张口结舌,倒先红了脸。
赵欢看他定是被自己说中,想着这位集法家之大成者也有凡俗人的七情六欲,不禁甚感其趣,心怀大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也。”
韩非咕哝一句:“子欢被带坏了。”
三人一齐大笑,引来一人注意,便听一声娇喝:“赵欢,人我带来了,你还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我还能有何话说?”赵欢耸一耸肩。
“知道了你换月公子名头响当当呗。”
赵欢笑一句道,便驱马来到众人之前。
田换月本来心里憋着口气,谁知赵欢竟然不与她相争,撂下轻飘飘一句,难道这便是自己辛苦奔波了半日所换来的吗?
田换月只觉一股不甘,心中更气。
却见赵欢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尖锐响亮的唿哨,当时唿哨之法为胡人牧民所特有技法,齐国居于海滨并不常见,众人的注意力顿时便被吸引过来。
“诸位兄弟!今日墨家生乱,临淄城的安危悬于一线,赵欢虽为赵国质子,然也不愿看到临淄沦陷,庙堂蒙羞,适逢其时,自当当仁不让,愿与诸位兄弟一同平靖墨乱!可有志同者耶?!”
李斯、韩非当先便领头一声大呼:“万岁!”
“可有志同者耶?!”赵欢圈带马首,在众人之前循了一个来回,又拔剑指天,剑鸣声中再次高声问于众人。
众人又齐齐是一声:“万岁!”
赵欢一扥缰子,这批雄健的阴山骏马前蹄腾跃直立而起,马首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凌空调转:
“但有血气者就跟我来,乳臭未褪者便回家去。国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啊!”
这句口号偷师于那个写出《临江仙》的明朝杨慎,可谓是太有号召力了。
赵欢又用上激将之法,这些平素飞鹰走狗的纨绔公子们登时便炸了毛般肾上腺素激增。
赵欢一马当先,众公子和他们的门客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驰援稷下。
话分两头,鲁仲连和玄筝命令墨家强着断后,墨众渐次从稷下学宫附近退出,合为一股。
只有老公羊听了他们所道的法子坚决不从,认为堕了墨家的士气威风,无论如何不肯离去,竟是发了狠般要玉碎全节。鲁仲连佯作与其并肩作战,窥其背部瞬间的空门大开,起掌将其击昏,才将他拖走。
墨众自西南向东,公子大军则自东南向西,很快便在临淄的中央大道上发生了交锋,略一接触,墨家竟是被打得大败,被迫沿着中央大道向南门逃窜,士气大振的公子大军紧随其后。
长安十六骑合兵一处,赵欢一记手语暗命:“圈马!”
十六匹神骏同时纵马而出,将诸公子的马群掠于其内,暗暗调整控制着他们的马速与阵型。
这便是草原牧民的“圈马之术”,两个好的马师便可以圈赶上百的马匹。
这些公子哥们平日坐惯了马车,马术不精,控制力本就有限,十六骑中除了徐风不善此道,其余又都是上好的马师,不一刻便成为战场上的真正主导。
在他们有意引导之下,墨者的军中与公子军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黏着关系,两者互相裹挟来到了南门之前。
南门守将重甲劲弩,早已做好了充足的防御准备,远远一见这个情况却傻了眼。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箭!”南门守将大呼下令。
展眼眺望,上将军的女儿、太师家的公子、司徒家的侄子、国尉的小孙孙……这哪一个蹭破了点皮都够他喝一壶的啊!
这仗还怎么打?
城门守将久居国中,心思自然通达,很快便权衡清楚了其中利害,干脆下令只留半数士卒继续守城,另外半数插入到墨者与公子军的中间保护。
公子大军叫喊声震天响,就是不见有什么实际的杀敌举动。鲁仲连干脆令一队高阶墨者摆出一个明鬼小阵,化为几多云团与前来助战的守军虚实相应。而墨众主力则猛攻城门。
城门自内向外本就易于攻破,城门的守军又少了一半还多,一时三刻城门被攻破洞开。
墨众逃窜出城,公子大军连追出二十多里,这才志得意满地凯旋而归。
齐王闻讯大喜,派大军前去追杀,却已不见其踪影。
齐王田法章当晚专门在稷下学宫设宴,嘉奖平乱有功的众人。
居首一人的便是关键时刻出手救驾,又率领公子军驱逐墨者的赵公子欢。
齐王对其本就观感颇佳,为表彰其功勋,表示愿拜其为齐国客卿。
公子欢诚惶诚恐,不敢接受,齐王思忖再三,改授其为“郎”。
所谓“卿”者,在先秦官制中是极高的官职,像秦国的司马错、张仪当政期间,其官职便是“客卿”。战国时期,他国公子被拜为别国客卿的比比皆是,若赵欢接受“客卿”的官职,则必须要为齐国尽谋尽力。
而所谓“郎”者,则是指君王的类似禁卫军统领一类的官职,赵欢身为赵国质子,自然无法为齐王统领禁卫军,所以这个“郎”只是个“虚衔”。
赵欢却之不恭,便半推半就地谢恩接受下来。
宴毕回府,当街有六个孩童拦路,黑肤刚想呵斥驱赶,赵欢则认出六人正是白天为其摆阵的六名军僮,于是笑道:
“你们有什么事?没领到赏吗?可是家老刁难,还是嫌赏赐太少。”
六名军僮齐齐下跪:“我们想追随公子,愿公子收留。”
赵欢思及六人小小年纪便同军阵,资质不差,若得一番培养将来说不定也可独当一面,想着却是心下一笑:“六个人?莫不是冯锡范的‘六合童子’吗?”
于是拍一拍手:“好,你们便留在我的身边,平素演阵也方便许多。”
六人闻言连连磕头,大呼主人。
赵欢想起一事,问道:“不过你们是稷下学宫的人,不用与学宫方面有所交代吗?”
“呃……”
六童语气一滞,个头最小的一个小大人般说道:“主人是荀夫子的爱徒,向学宫要人,断无不允之理。”
赵欢的表情也是一滞:“好啊你们,先斩后奏将我一军!自是府上的人,赏钱减半,还到那个叫婷儿的姐姐之处。”
六童子初听还道公子欢发怒,听到后半截却又是大喜:“谢过主人。”
一行人重新上路,才走出几步,便又听一童子之音呼唤:“子欢公子——”
赵欢一奇:“怎么?六个不够,又来一个?我公子府已成‘失足妇女救护所’,难不成现在又要变成孤儿院不成?”
赵欢回头便见一个身着儒袍的学童气喘吁吁而来,双膝跪地一个叩首,又将一锦盒拖于手上:“公子,此乃稷下之玉,乃是大比首名的奖品。是学宫让我送来与公子的。”
赵欢打开锦盒,但见这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莹润剔透,堪称绝品。他从童子手中接过,却觉这手中之玉突然之间黯然失色,其上生出一阵凄惶不安的感觉。
原来是他身怀荆山玉这样的玉中皇者,还有“泥狠剑”这样的石中霸主,这小小的羊脂玉的气魄自然被欺凌得厉害。
赵欢把玩着惶恐的美玉,轻轻一笑:“一游戏尔~”
说着便随手将它抛给了六童子中的其中一人,两名童子同时吓了一跳。
赵欢已经转身上马,扬起鞭子指点着天空,放声又是一句:“一游戏尔!”
在这大争之世,所谓的稷下大比,再怎么盛大,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吧。
来日扶摇公子大出于天下,这小小的大比首名又算得什么?真正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一波三折的稷下大比终于结束了,赵欢终究没有能够连夺三魁,名冠稷下,但稷下学宫却也以某种方式留下了他的姓名。
几千年后,考古学家清理稷下学宫遗址,自地下挖出一道断碑,碑文如下:
时维冬月,岁曰丙申;
稷下兴比,王驾亲临;
时有白虹贯日,墨者生乱;
当此危急,赵质子欢者出,击矢救驾,亲率家将十六,并临淄公子门人三百余众,驱逐诸墨于博山之北;
齐王大喜,欲拜为客卿,子欢不受,遂授其为郎,因其得功于稷下,时称稷下欢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