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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齐王自中风之症痊愈以后,身体精力大不如前,却对自己的身体加倍爱惜,再不似先前那般沉溺女色,在朝政之上竟是刮起一阵蔚然新风。
一番死去活来,才方知天年有尽,回顾过往,这些年来竟是虚度了许多的大好年华。又思及那日稷下学宫遇刺,千钧万发的一刻自己竟是猪油蒙心,以结发妻子去挡冷箭,田法章心底不禁一番自惭自愧,对君王后其实也甚感内疚,便连她之后的围宫之举也不再追究。
对其兄长太史高也是小惩大诫,命其闭门思过,却又亲自去了一封密信,以抚慰其爱子“失根之痛”。
夜半时分,曾经那个大胆而温柔的太史小姐也会爬上心头,那段惊心动魄的传奇爱恋现在想来仍然让他久经沧桑的心为之动容。
然而,让他极为郁闷的是,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君玉为何就是不肯原谅自己呢?
自己为她做的这些,难道她看不到吗?
若是寻常的女子,怕是早就感激涕零,但田法章也知太史君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在自己还是个落难公子的时候,她便肯抛却一切与自己私定终身;现在自己虽贵为齐王,她若不肯原谅自己,却也是拿她毫无办法。
真的毫无办法吗?
田法章骨节突出的手掌渐渐握紧:“君玉啊君玉,为何你偏要咄咄逼人,朕还要做什么,你才肯心满意足?!”
齐王想得心烦,转念心里却走近了另外一道婉约的人影:自病愈以来,馥夫人每天都带着田假请安探望。
馥儿也曾经是他心爱的女人,还很争气地为他生了个儿子,这么多年自己冷落了她,她也默默守候却从无怨言,总是那么懂事那么善解人意。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田法章越想越是:“朕醒来之时,哭着喊着要来看朕的是小儿子田假。而你教出的好儿子呢?朕卧病在穿,他却整日追在田单的闺女屁股后头,巧言献媚,争风吃醋!”
其仁孝何在?忠义何在?
田法章“诶”的一长声泄气,手掌失望地拍在膝头之上,对君王后的愧疚与埋怨杂在一处,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让平常人愧疚,大多可以作为一种筹码;而使得君王愧疚,有时候却是很危险的。
“君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田法章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的空地,仿佛那里便站着一个人影。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你可知我是齐王!我才是齐国之主!既然你不肯原谅我,便要为此付出相应代价。”
一瞬间,田法章下了一个决定,要敲打一下田建,或者说敲打一下太史王后,当然他并不是打算将太子废了。
田建虽不争气,好歹已快成年,田假年纪太幼,馥夫人在朝堂毫无势力,性子又太柔弱。
君王立储,统治的延续乃是第一考量,到时候孤儿寡母,朝局决策岂不是尽数落入他人之手?
二来,少公子的支持者,上将军田单掌兵多年,在军中声望过高。
田单比太史高高明得多,其行军用计虽毒,在民间的名声却好,身边更是有一群效死之士。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也姓田啊!
不错,田单乃是王室宗族,若是他对王位起了觊觎之心,所遇到的阻力便会小上很多,加上手中握有重兵,到时候谁还能制得住他?
所以敲打要把握好分寸,既要让君玉与建儿感到危机,却也不能给予少公子田假太多实际利益。
要以何种手法田法章正自犹豫不定,忽然海东侯上书谏言:“少公子田假已经年满十岁,王上应该及早为其请师,以为斧正。”
君王为公子请师,自古皆为大事,并且具有一定象征意义,若是君主为哪位公子延请了名满天下的老师,就代表对其将来登基为王有所属意。
田法章一思之下,心觉此法甚妙,既可以敲打一下太子,又不至于壮大田假的势力。
至于要请哪位老师嘛,名头太高了不妥,籍籍无名却也不妥,正在搜肠刮肚之时,突然身后的老侍者笑出了一声。
这老侍者追随了他多年,行事一向谨慎,田法章见其发笑并不愠怒,而是好奇问起缘由。
老侍者忙答:“恕老奴心思鄙陋,不能为王上分忧,却是想起了最近的一桩趣闻,说是那上将军家的丫头要拜公子欢为师,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忒是可笑。”
田法章“喔”的一声,突然一拍手掌:“嘿,这个赵欢却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老侍者低头的瞬间眸光一凝,抬起时却是一脸疑惑道:“王上,老奴所言可是有什么不妥?”
田法章却自言自语地忖度着:“非是不妥,而是甚妥。”
赵欢曾在稷下夺魁,作为公子之师,名头与学问虽然都还欠了一些,但是他却担着宫中防卫之职,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虽然身居要位,他却又是别国质子,以其为少公子之师,其用意就更不明朗。
“这其中的模棱两可,不正是朕所需要吗?”
田法章心道,却也并不担心赵欢真的会成为田假一系,让他来节制宫卫不过是当时看他忠心可用,也只是做个临时的过渡,待有了真正合适的人选,随时都可以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田法章越想越妥,他便是要让人猜,要让太子去猜,让太史君玉去猜。
猜的过程,本身不就是一种敲打?
齐王田法章身着厚重的华袍,站在高大的宫阙,拂栏望向天地一片苍茫,暗暗为自己布局自鸣得意,却不知自己已然落入道别人的布局之内。
……
……
签华阁中,丝竹声声入耳,十余名身段轻盈的舞姬正在排练着一支曼妙的新舞,歌台暖响,红烛画栋,与阁外的苍茫天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个头上扎着两骨朵兔尾小辫的小姑娘,轻迈着轻灵步子穿梭其间,她的手指上串着银铃,高扬着双臂,在自己的皓腕上打着节拍,时不时示意一下走位,或者纠正一下动作,她明明不是这舞蹈的一部分,却丝毫不显龃龉,舞蹈有了她的存在,才焕发出一种超于平庸的魅力。
有道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曲终舞毕,按弦收音,台下响起了一个零落的赞美掌声,有人爽朗笑道:“花珠小妹果然不愧是舞道大家,这些女子由你调教,才堪堪数日,便已是初具模样。”
小姑娘眼中迷蒙的雾气这才敛去,蓦地翩然转身,看见来人露出了一个笑脸:
“是吕仲大哥,莫非今日不忙?你又来看望珠儿?”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台下站着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身上一件轻便的皂袍,头顶并未加冠,而是只以一支象牙白簪将发髻束起,更加显得俊雅风流,翩翩利落,吕不韦摆摆手道:
“忙里偷闲罢了,恰好看到街上有人叫卖干果蜜饯,便买了一些来给小妹。”
“谢谢吕仲大哥。”花珠走到台边处俯身接过食盒,转身向着方才起舞的众女子道:“吕大哥给咱们买了蜜饯,姐姐们还不快谢谢吕仲大哥。”
众女闻声皆穿花蝴蝶般轻盈飞至,笑嘻嘻齐道:“谢过吕仲大哥!”
吕不韦本是为花珠一人所买,抬手“诶”的一声,却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女子指着窗外忽道:“呀!快看快看,那边好热闹哩!”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对岸的太白楼处张灯结彩,聚集了许多人群。
花珠也稀奇道:“平日也没见这么热闹,不知今天如此盛况是所为何事?”
吕不韦听后不禁一笑:“其实乃是因为今日上将军之女田换月要拜子欢为师。我便交给手下张罗,搞得是隆重了些。”
“换月姐姐要拜子欢哥哥为师……”
花珠的神情骤然落寞了下来:“吕大哥,他……近来还好吗?”
吕不韦看着花珠的神情,登时心头怜意大起:“还好。呃……他也有时常念及花珠小妹。”
“真的?”花珠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吕仲大哥莫要哄珠儿开心了,他现在躲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起我呢?”
吕不韦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
……
签华阁外,通向太白楼的道路之中。
黑肤看着白马之上赵欢的背影,胳膊拐了一下身边的孙奕,小声道:“奕哥儿,公子站在这看,都看了两炷香了,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了吧?”
他用手指示意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孙奕抡来以瓢:“你懂个甚!”
黑肤则预先将大脑袋以缩,躲了过去,嘿嘿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手了。”
黑肤颇不耐烦地搓一搓手,又道:“大冷天的,公子想看就进去看嘛!”
孙奕道:“你懂个甚!”
黑肤压低嗓音:“我是不懂,公子从没过签华阁前,便足足犹豫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过了签华阁了,平安无事,却又回头看,看上了两炷香。我反正不懂,你懂?”
“呃,”孙奕一滞,挠挠头道,“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