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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不会沉默,但需要有良心的人一起努力。”*
镜头前,叔叔五官陌生而熟悉,说话的同时,情绪始终保持平静,没有任何遭人胁迫的迹象。
墙上挂着的平板电视制式先进、接口齐全,显然也是来自日本的高档货。宋琳随便按了几下,又输入了一长串密码,这段视频便出现在屏幕上,令林东权猝不及防。
只见叔叔身着便装,正襟危坐在家中书房里,用手机记录影像,说出深埋心底的秘密。
1983年10月9日,时任韩国总统的全斗焕率阁员访问缅甸。得知访问团要向当地的陵园献花,朝鲜特工在庙宇屋梁内事先安装了遥控炸弹。
爆炸当场造成21人死亡,其中包括韩国副总理徐锡俊、外交通商部长官李范锡等17名高级官员和4名缅甸官员。
全斗焕和夫人由于迟到,侥幸躲过一劫。
血案发生后,缅甸政府立即展开调查,称爆炸事件系朝鲜所为,韩国随即向金正日政府提出严重警告。之后,美国也宣布朝鲜为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
为了报复,韩国秘密制订了旨在暗杀金日成的“斩草计划”。***
根据该计划的安排,军方将出动黑鹰直升机把特种兵空投到平壤,这些人不但要秘密潜入锦绣山议事堂,还得妥善安装炸弹,最终遥控引爆并除掉金日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仁川外海的荒岛上建立了秘密基地,31名死囚被招募并接受地狱式的训练,任何成绩落后的人都要接受极其残酷的惩罚,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为了更好地执行暗杀任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模仿朝鲜人:每天早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是高喊“金日成将军万岁”,学会抽朝鲜卷烟,训练时身着朝鲜军装,使用朝鲜人民军配发的AK-47瞄准射击。
除此之外,口音、生活习惯,甚至走路的姿势,都不能露出破绽,韩国情报院为此派出专人进行辅导。
林东权的父亲曾经执行过对敌渗透任务,多次往返于三八线以北,是教官的最佳人选。
作为最高级别的保密行动,所有参与者都不能与外界联系,就连家人也只知道他们执行任务去了,任务内容、持续时间则一概不知。
最初,地狱训练被认为只需持续3个月,但随着韩朝双方关系的缓和,3个月延长到了3年。
1987年,军队和情报院高层开始讨论这支部队的存废。新上任参谋长在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立即下令解散这支部队,避免对半岛局势产生负面影响——于是,问题的关键变成了如何让这些敢死队员保守秘密。
为保险起见,韩国当局做出了“毁掉一切痕迹”的指示。
消息传回秘密基地,忍耐早已到达极限的敢死队员被激怒了。他们发起暴动,杀死驻岛教官,劫持渔船回到韩国本土。凭借多年来训练有素的作战技巧,这群人劫持巴士、冲击岗亭,直奔总统官邸而去。
半路上,他们遭到军警的大规模围追堵截,于绝望之中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爆炸身亡。
事后,政府声称“空军特种部队发生叛乱”,由国防部长和空军参谋总长代为受过,引咎辞职。在韩国民主化进程如火如荼的80年代,这件事就像天空划过的一道流星,很快消失在灿烂的璀璨星河之中。
知情者或杀人或被杀,最终难逃一死;涉事档案被封存,除政府高层外无人知晓。林东权的父亲离家3年,最终死在教职上,就连尸首也无法运回家中安葬——其上布满AK-47的弹孔,明眼人一看便知与朝鲜有关。
当时,朝韩关系正处于蜜月期,为避免影响大局,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不被允许的。情报院以长期失联为由,推定涉事人员全部阵亡,直接发放了抚恤金,省得让家属再痴痴等下去。
直到金正日去世,这支部队都不再有人提起。
只有林镇宽自己知道,几十年过去,哥哥的音容笑貌始终萦绕心间,是他永远无法放下的血缘至亲。
从普通的勤杂兵到事务总长,从仰仗父荫的楞头青到独当一面的官员,林镇宽从情报院的最底层爬到未曾想象的高位,终于有机会接触当年长兄辞世的真相,却未曾想过自己是否有能力承受这一切。
当尘封已久的档案展现在他眼前,这名为情报事业奉献了一生的男人,终于开始深刻地怀疑命运和曾经深爱的祖国。
事实上,当年被明升暗降为驻日总长,并非派系斗争失败的结果,而是林镇宽主动求去:思想动摇之后继续身居高位,无论对他还是对情报院,都不是一件好事。
即便这样,依然无法阻止有心人的试探和拉拢。
从父辈到兄长,林家人已经为大韩民国奉献太多,林镇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眼看侄子一无所知,茫然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他最终下定决心,作出了与初衷相悖的选择。
在东京总部违规审讯,表面上因挟持脱北者一事受到反制,实际上却是为了合理地作出妥协;冒险建议上级重启“不归桥”,以亲人的性命作担保,全盘接受南北换囚计划;包括离任前违规批准假期,默许林东权去青森港参与行动,成功窃取激光器。
然而,一系列反常行为却引发了高层注意,情报院启动内部问责程序——尽管尚未作出定论,但结果已经可以预见。
说起这一切,林镇宽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残酷。
林东权坐在电视机前,几乎忘记呼吸的频率,直到宋琳轻唤他的名字,方才从恍惚的意识中清醒,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屏幕上,林镇宽的肩膀耷拉下来,声音里掺杂着痛苦与无奈:“东权,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你爸爸了。但我不想让其他人和他一样,不想让其他孩子和你一样……这是叔叔唯一能做的事情。”
录像播放结束,屏幕上变成一片雪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林东权双目赤红,猛然转向宋琳,喉咙沙哑地质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婶婶和小丽究竟为什么会中毒?”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很平静,其中竟带着几分同情:“你知道的,像他这种职位的人一旦出现问题,军事法庭都无权审判。”
“……所以呢?”
“所以他只能在局势恶化之前,为你和家人找好退路。”
林东权咬牙切齿:“中毒?病危?挟持?偷渡?这些都是演戏?”
宋琳笑笑:“不,都是真的,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抹了把脸,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乱,已经分不清真真假假、敌我阵营。
过往记忆的片段像幻灯片般在眼前播放,印证出模糊而残酷的事实:在东京,和宋琳谈判并达成协议的是叔叔;病房里,劝他参与行动、前往朝鲜的也是叔叔;南汉山,抓捕到李正皓之后,主动参加审讯的还是叔叔……
联想到林镇宽在一系列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反驳的勇气仿佛在瞬间消失。
但林东权随即意识到一个绕不过去的矛盾:“叔叔不可能让你们对家人下手,与其让婶婶和小丽中毒,他宁愿自己去死!”
“我们只保证目标安全,采用怎样的手段不受干预,更何况……”
她略作停顿,温婉一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你和林镇宽才能全心投入、参与‘演出’,如果明知妻女受到威胁,他恐怕也不会制作刚才那段录像了。”
林东权说不出话,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房间里的水雾已经散尽,寒气从窗外逼进室内,令人不寒而栗。电视机的屏幕依然闪烁,黑白色的雪花泛射暗淡光芒,勾勒出一团诡异的阴影。
宋琳拢了拢衣襟,语气不再玩笑:“网站搭建完成之后,‘阿格斯’系统截取的侨民村图像直播上网,你肯定要接受调查。我们会安排一场车祸,让林镇宽人间蒸发,也给你一个投诚的理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朝鲜人会相信你。等到李正皓成功获救,证实了‘激光器’确实存在,柴田高磨才能代表侨民要求谈判。”
她的计划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经过巧妙算计,既大胆又充满挑战,仿佛算准了事情的发展趋势。
从两人相遇伊始,林东权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这样的认知让他意识到,女人的自信并非毫无来由。
于是只能投降。
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他再次抬头看向宋琳,近乎乞求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