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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晚醒来的时候略有些尴尬。她靠在一颗茂密的菩提树下,缓缓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那丢失的一段记忆就像是凭空消失又或是被人截取了一样。天已经大亮,一只黄鹂停落在她身旁,拿小巧的喙在晨露中显得有些湿润的土地里寻找着什么。浅沧还在浅谭边上,膝上依旧搁着那张琴,手上没有动作。以戌晚的视线只能看到他清寂孤寒的背影,戌晚起了身,身上披着一件浅沧的外袍,鸠羽色很衬他的肤色,在戌晚的记忆中似乎这样挑剔的颜色也只有他这样的神才能驾驭。她走了过去,发现浅沧安静的像是玄天殿中的一尊神像,他半垂着眸,目光落在因风吹皱的绿水上。她将腕间收拢的衣衫递换给他,说了声抱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离开的时候戌晚原本以为浅沧会同她一起走,然而浅沧只是礼貌地同她道了别,而后便垂下眸子,用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凝望着那张琴。戌晚独自踏上云头的时候,目光一瞥,好似在那满山遍野的戌晚花中看到了一片红色,迎风飘扬,如血艳烈。她忽然有些心痛,也因此收回了目光,来不及去细看那盛放的究竟是什么花。
她明明已经没有心了,这具身体早已不是她原本修得的仙身,昆仑墟琅轩玉镂成的肉身没有心,也不会有心。可奇怪的是,她尚且有心的时候还未疼过,如今没有了却时不时的开始痛了起来。反反复复,有时候是隐隐作痛,有时候又像是血肉在胸腔里面撕扯。
戌晚回到花神殿的时候,面色已有些不好,秦疏影原本是在同几个芳主在商讨百花宴中一些事宜,见戌晚气息略有些不稳,也没接梅芳主递过来的手书,皱了皱眉头疾步朝戌晚走去:“身子还没大好怎么不好好歇着?不过是一个百花宴,你还忧心我办砸了不成?”
戌晚一笑,笑容带着几分苍白。秦疏影微楞了一下,心中想着到底是长的好看,即便是病着也自然生出一种弱柳扶风的病态美来。戌晚道:“你除了这张嘴会惹些麻烦以外,又有哪些事情是我会担心的?”
这话听的秦疏影很是高兴,不过她还是硬拉着戌晚坐下,虽然在笑,却还是用别扭的语气同她说道:“还能挤兑我两句?看你比我想象的要有精神的多。”
戌晚拍了拍秦疏影搁在自己腕间的手,道:“这玉石镂成的肉身竟也能叫你日日注意着我面上的颜色?你不必太过担忧,总归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面色这样的东西休养几日自然就好了。”
一提到死字,秦疏影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于是戌晚只能认错,好言好语地将她哄了一阵。
因为百花宴的逼近,苏绯织作为一花主司这几日往群芳殿跑的自然要多,这让他不禁有些心烦,一是他本身就是个怕麻烦的仙,而这等麻烦事还要他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男仙和一帮女仙一起去搅合,不就是更麻烦吗?而二则是……苏绯织依旧无法坦然的面对戌晚那样一张脸。虽说那张脸与叶澜音只是五分或是七分的相似,也多了叶澜音不可能会有的气质荣华,但,即便这张脸一颦一笑间都倾国倾城,即便比叶澜音要美上许多许多,即便在旁者眼中戌晚与叶澜音一个被捧在了天上,而另一个则被踩在了云里。叶澜音始终是叶澜音,是他的小叶子。是那个能陪他喝酒,打架,逛青楼,没事要与他说上几句粗话聊一聊八卦的姑娘。
苏绯织自认为他可以为了小叶子去打破自己的处世的原则和底线,能为她打架,能忍受她的无赖和聒噪,能陪她翻山越岭,脑子一抽亦还能疯一把陪着她舍身忘死。然而戌晚不会,就像在风寂眼中,安素窅始终是安素窅,即便谁人都清楚她不过只是戌晚历劫时的一个身份。而在苏绯织眼中,小叶子就是小叶子,她是一个有性格的好姑娘,有自己的感情,能哭能笑。即便清楚那件事情的人都知道,所谓的叶澜音不过只是花神戌晚的一瓣命魂。
苏绯织心里的别扭,尽管他在戌晚面前刻意的去掩饰了,可戌晚又是何等的聪明?苏绯织在她的记忆中向来是个懒散却又张扬的仙,以前见着的时候大多数时都像是一只孔雀,穿着色泽鲜艳的衣衫,昂着高傲的头颅,带着一身的轻狂和不羁。而现在的苏绯织,无论是在群芳殿中刻意拉开的距离,还是目光尽可能的不与她触及,都教戌晚看出了端倪。于是戌晚终于忍不住问苏绯织:“你是怕我,还是厌我?”
冰雪聪明,蕙质兰心,苏绯织向来觉得戌晚便是这样的女子。“苏绯织何曾怕过?”他恍然一笑,依旧是倜傥风流。当戌晚端着温和的笑意向他直白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绯织觉得本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笑过之后他又轻轻一叹,苏绯织告诉戌晚:“早前我一直以为我所谓的感情,除了喜欢就是讨厌,没有爱也没有恨,再也没有其它的。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获取了另外一种感受,叫做无可奈何。”顿了顿,他又轻轻一笑:“这种感受可真难过。”
“你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并不是询问,戌晚只是平淡的帮苏绯织总结道。
苏绯织一摊手,神色微有些怅然:“是啊。原来神仙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戌晚一哂:“你不愿意看我的眼睛,也是因为无可奈何?”
“算是吧。”苏绯织对上戌晚的眼睛,歪着脑袋看她:“你要听真话?”戌晚点头。苏绯织也点了点头顺道将目光移开,就落在一旁的红山茶上,他同戌晚道:“我不愿意看你的眼睛,是因为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不,或许应该说我那个朋友长的很像你。哪里都像,除了眼睛。”
想必那是她所沉睡的那段时间他所结交的朋友吧,戌晚只是含笑看着他,气质如空谷幽兰。苏绯织看到有蝴蝶停在那山茶花上,翅膀一张一合,他望着那株火红的山茶花,映入脑海的却是北邙山上的那片戌晚花。同样都是火红的一片。苏绯织淡淡续道:“后来她死了。”
“她是个凡人?”戌晚以为苏绯织要和她说一个故事,会耗费一些时间,然而他却突兀又简短地截断了这个故事,只说给她一个结局。
“不是。”以前他不知道叶澜音是什么,既不是仙,又不是妖,就连叶澜音本人都不知道。不,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想知道,所以刻意将它忘了。苏绯织自然不好同戌晚说起叶澜音原本的身份,总不能告诉她,他的那个朋友其实只是她花神戌晚的一瓣命魂,因为花神本身的神力藏在上神风寂的美人图中吸取了几百年的灵气,遂承了那画中女子的样貌凝成了人形。而那画中的女子好巧不巧,正是她历劫的某一世。
其实一切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如果花神当初没有魂飞魄散,那也不会有他认识的小叶子。如果小叶子还活着,花神便始终不能复生。就像他醉酒之后又提着几坛从月老那儿诓来的酒,去到紫薇垣中硬拉着浅沧陪他醉的时候,抱着酒坛子望着紫薇垣上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时说的那样一番话。
“这实在是一个既可怕又残忍的设定和规则。你浅沧诚然了不起,戌晚的魂魄都碎成了渣渣,你也能离了紫薇垣化作肉身凡胎用心头血替她养魂……然而你能救会花神,却永远也救不回小叶子了……九州十方,人间天上,任凭你紫薇帝神通广大都再也找不回她了……”
他那时喝醉了,并未留意浅沧那时的表情,又或许他留意了,只是酒醒之后忘了个干净。他说的都是实话,戌晚复生,小叶子作为她的命魂自然是并入了她的魂魄。和那其余的,被浅沧作为苏越时搁在心上用心血养着的二魂气魄并为一处。从此以后,有的只是九重天上花神殿中的花神戌晚,而不再有琼瑶山或是北邙山上那个留念人间的小姑娘。想到这里,苏绯织任性的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直接拱了手,向戌晚一揖,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拙劣的托词:“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还需要处理,还请花神莫要见怪,容我先行退下。”
说的是请罪,可语气还是一贯的不客气。好在戌晚也不计较这些,她向来宽厚,也知道苏绯织找借口离开是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与她谈论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提到了他的伤心事,可在她的映像中逍遥惯了的苏绯织却又并不是一个会伤心难过的仙。
秦疏影适时来到戌晚身旁,目光在戌晚和苏绯织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流转了一会,问戌晚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戌晚道:“他说他有个朋友长的与我很是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