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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吧,今儿不必过来了。”
闵夫人淡淡吩咐了一句,莞初应下,福身告辞,“太太,姨妈,那我过去了。”
“嗯,去吧。”
闵夫人身旁坐着一位模样个头相仿、身型消瘦、面上棱角也明厉许多的妇人,轻轻点点头。这是闵夫人的娘家妹妹,姐儿俩生辰挨得紧,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像一对儿双生女儿似地长起来。待到五六岁,舅父家因没有女儿又十分疼爱小姐妹,便领了一个过继过去。从此,姐儿两个一个姓闵,一个姓钱。原本两家亲厚,父亲与舅父同在府衙任职,岂料舅父命薄,未得高升便早早染病英年早逝。从此钱家丢下孤儿寡母,虽说也有庄子供养不愁吃穿,可待到谈婚论嫁毕竟不如姐姐的出身门庭。
说来也巧,姐妹俩当年出嫁也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只不过,姐姐闵夫人嫁入了翰林齐府,端坐正房太太,莫说钱财如何,那高大的门庭便令人仰颈而望;而小妹钱夫人嫁入苏州城外一户员外家,虽说也算殷实,不过是靠田亩度日,并不比娘家强出几分。夫婿钱仰荀是家中独子尚在读书,钱夫人自幼也是琴棋书画,心思清高,嫁过来后一心服侍夫君考功名。小夫妻为此连生儿育女之事都耽搁下,好容易算是考下来入了仕,多少年下来方做到县丞。
一奶同胞,只因着当年长辈们一句话,境况便从此不同,难免令人叹息。只不过姐妹两个却从未因此生分,钱家门是钱夫人掌家,闵夫人虽并不主事,齐允康却最是个宽厚仁义之人,遂姐妹俩但得时机便相互探访小住,十分亲近。闵夫人是正月里生人,可自夫君仙逝后便不再庆生,不过正日子还是收到了小妹钱夫人的贺贴和书信,并道二月初十正好钱仰荀要往金陵来有公事,钱夫人便一道跟了来探望姐姐。
当日闵夫人接了信自是欣喜,更让她提了心劲儿的是钱夫人信中提到了小女文怡的婚事。钱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比齐天睿小几岁,早早在父母督促之下进了府学,去年成亲,娶的正是县太爷的千金,只待来年中举便是一顺百顺。这一桩心事算是放下,钱夫人便又惦记起了女儿文怡。闵夫人没有女儿,打小儿就十分疼爱文怡,提起她的亲事,做姨妈的怎能不操心呢?
“瞧见了吧?”待莞初退了出去,闵夫人这脸上的颜色方缓了些,扭头看向钱夫人。
齐天睿成亲时,闵夫人因着赌那一口气,并未下帖请自己娘家人,钱夫人这才是头一次见莞初,闻言微微一笑,“模样儿倒是难得,只是这面色虽好,身子倒单薄。成亲这些时怎的还是一副女孩儿样,可是有何不足之症?”
姐妹虽亲,钱夫人知道莞初的来历却并不晓得那封休书和娘儿两个的约定,闵夫人不便明言,只凑近妹妹道,“天睿少在府中歇,那楼里,是空的。”
“姐姐糊涂。”钱夫人笑着白了闵夫人一眼,“那楼里再空,她也是你齐府正经的二奶奶,西院里头早晚是她当家,你还拦得住?”
“哼!”一语戳痛了闵夫人,“她当家?除非我死了!我就是死了也容不得她给我齐家祭祀!”
“姐姐何苦说得这么绝?已然进了门,势头已去,还屏着这口气做什么?”
“你是不知道,认亲那日我们老太太搂着她哭成了个泪人儿,那边儿大太太也说她长得像。你说说,我日日瞧着,心里能不气?头几日汤水都咽不下去。”闵夫人说着眼圈儿红,圆圆的身子都发颤。
“既如此,就该早做打算!”钱夫人脸上的颜色也冷了下来,“你就是性子太绵软,你们老爷已经走了还丢下这么个蝎子尾巴膈应你,若是换了我,横竖不能依!她有闺女不嫌脸皮儿贱,咱是儿子,怕什么?拦不住进门,就让那丫头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你这一辈子窝囊在她手里,咱们不过是败败她闺女的名节,又算得什么!”
闵夫人从小就不如妹妹有主意,这一听,正合自己的心思,“我也是这打算!怎能容她给我齐家传后呢!这两年在身边绝不会让她好过,更况,睿儿也是这意思。”说着闵夫人凑到钱夫人耳边一五一十地把休书一事说了个齐全。
钱夫人听着听着,眉眼上渐渐弯出了笑,只是口中却并不以为然,“你娘儿两个算是仁义了,还保她清白。”
闵夫人圆圆的身子托在炕桌上,瞧着小妹话留半句的神情,不大明白。
钱夫人嘴角轻轻一撇,“若依了我,进了我儿子的门,还留她清白做什么?横竖不留后便是。”
闵夫人这才明白那话中的意思,摇摇头,“男人都是些偷腥的。睿儿虽说是见过世面,可毕竟年纪轻,那丫头又生了个好模样,洞房那天我就怕那销金帐里已然前功尽弃,有休书又如何?儿子若是再被人家迷了去,我才是哭皇天无泪!”
看姐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惊,钱夫人也是心疼,“你放心,睿儿是个孝顺孩子。如今又成了气候,统共就这一个娘,他还能不供着?我也是想给你出口恶气,咱们都是女人,赌气如何抵得伤心?清清白白的,你娘儿两个不理不睬,人家也乐得走,到时候再闹起来,非弄个和离,各打五十大板,你齐府也是颜面扫地。再者,那丫头回了娘家,不过是苦闷几日也就罢了,寡妇还能改嫁,更况一个新媳妇?”
“那……你的意思是?”
“女人的心都随着她的身子,心留下了,到时候一个空皮囊被扫出去,才是要了她的命。”
钱夫人自幼语声就低,这一句说出来,越发阴沉。见闵夫人锁着眉,依旧不开解,又道,“姐姐你这些年为何苦?若是心里没有你老爷,苦又从何来?”
话到此,闵夫人才算是明白,心里却仍有些放不在,“若是……天睿也上了心,那可……”
“你也说了,哪个男人不偷腥?天睿这些年在外头经风历雨,什么没见过?你还当是那些初识女人、离了娘子就不得活的痴情公子不成?”钱夫人嗤笑,“那啊,也就只在戏文里有。”
闵夫人闻言慢慢点点头,面上也有了笑,“这倒也是。”
姐儿两个坐着喝了一刻茶,又说起了文怡的婚事,钱夫人道,“我是怨恨姐姐你的,早先小时候天睿多疼文怡,长大定要娶她的话也不是说了一回两回,咱们也说要亲上做亲。如今倒好,亡人一句话,活人受罪。”
闵夫人赶紧搁了茶盅,“我又何尝不愿意要文怡?可你瞧瞧,这一大家子人,还有睿儿这孝子在老爷临终榻前领遗嘱,怎么驳得?”
钱夫人轻轻拨这茶盖吧,嘴角淡淡一丝笑,并不答话。闵夫人想说三年后休了莞初,你家可愿意等?可想来妹妹是个要强的人,从来都事事拿尖儿,虽说命道不济嫁了个县丞,可听说那县是宫里的贡粮产地、极肥,几次府衙要提拔那钱仰荀都不肯走。如今钱家也是大宅大院,家境富足,小妹可说得是将将享福,如何肯屈尊让女儿做续夫人?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又赔笑道,“你放心,文怡的亲事我和天睿是定要管的。那般模样人品,这金陵城里哪家子咱们都配得。”
钱夫人也展了笑,“这回来,我手上还真是有几户人家送来的帖子,想听听姐姐的意思。”说着钱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展开来。
姐儿两个凑了一处,仔细地瞧着……
……
难得一天得闲儿,莞初回到素芳苑便带着艾叶儿直奔赏花楼后头的小杂物耳房。这背阴处日头难得晒着,又紧挨着一间小丫头们上夜的屋子,屋中常点炉子,借了这光,耳房里头温湿正好,是一间最合适不过的阴房。腊月里头莞初就把这些时弄来的木头都存了进去,虽说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得用,可每日里来瞧瞧心里也欢喜。毕竟,这琴板难寻,齐府里头又到处都种的是富贵花草,只在靠近西院老宅子边上才存了这么几珠老白桐。腊月里连着几场雨打得枝杈乱糟糟,园子里修剪,莞初这才求着侍弄花木的妈妈们得了几根,桐枝粗壮,跟绵月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拖回来。
看莞初轻轻用棉帕子擦板身试着干湿,鼻子贴得近,像精心的瓷器,搭手扶着木头的艾叶儿有些耐不住,“姑娘,当真要自己做么?玄俊这又没了下落,不如先拿出些银子……”
“行了。”莞初蹙了眉,不愿听下去。玄俊再次下落不明,任是艾叶儿的哥哥多方打听、贿赂醉红楼的姑娘、茶房还有扫地的妈妈,都得不着信儿,那小姑娘像她新换的名字柳云儿一般不知飘去了哪里。可莞初心底笃定她还在醉红楼,还在那深不见底的牢洞里,又失去了踪迹只能是老鸨儿从中作祟。莞初也埋怨自己先前虑得不周,这么追着赎老鸨定是要加价,原以为有几个回合也便罢了,岂料他们竟是将人藏了起来。若是真识得这块璞玉,从此再不撒手也并非难料。只是,莞初还心存一念,那种所在都是认钱不认人,不会为着玄俊一个人耗费这么大的功夫,早晚要现身,此时更要尽心打听,多积攒银子。
“姑娘,你莫急,”艾叶儿见莞初沉了脸也觉失言,小声劝道,“我哥哥还在寻呢,定能找得到。”
“嗯。”
莞初只管低头擦木头,帕子上浅浅的湿痕,这木头快熟了……
“姑娘!”
身后一声急唤,惊得莞初和艾叶儿都回头往门口瞧。绵月匆匆进来,“姑娘,巧菱来了,说大姑娘请你这就过去。瞧那面色像是有什么急事儿,又不便多说,只候在院门儿外头。”
“哦?”
莞初闻言赶紧收拾了往外头去,出了院门,就见巧菱丫头正是来来回回地走得不安生,像是什么事火烧火燎似的。莞初上前道,“这是怎的了?”
“哎呀,二奶奶,您快去瞧瞧,我,我……”巧菱个头儿与莞初一般大小,这一刻握着她的手臂晃着求像是个两三岁的娃娃,“我们姑娘病了,却死撑着不让说病!过了正月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荤的膻的都吃不下,连粥都懒得咽,没人的时候就望着窗子外头,那眼睛里头空的,吓死人了。这几日走路都打晃儿,昨儿下晌一晕,险些就摔了。瞒着太太也便罢了,姨奶奶那边儿也不让我去!”
巧菱说得急,却是一步都没迈出去。莞初听了这一刻也满是疑惑,“那你怎的跑我这儿来?”
“二奶奶,您可不知道,将才我给我家姑娘呈了一碗红枣莲子羹,一口吃下去竟是吐了。”巧菱说着眼圈儿泛红,“这一回姑娘自己也吓着了,呆坐了半晌才吩咐我说去请二奶奶来。”
“请我?”莞初依旧没明白自己有何用。
“我想着可是想跟您说说?”巧菱说着这才扶了莞初抬步往东院去,又求道,“二奶奶,见了我们姑娘您可千万莫说我都告诉了。求着您能开解开解我们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哪怕让知会给太太和姨奶奶也好啊。”
听这话,巧菱是已然撑不住,怕担待不起。莞初虽是满腹疑惑也紧了脚步,秀筠这般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惊动外人,只是,怎的连自己的娘都避讳了?
匆匆来到东院正堂,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前晌,阮夫人定是在府里头掌事,莞初随着巧菱匆匆进了厢房,略在暖炉边暖了暖身子,挑起荷花粉缎棉帘。
秀筠没穿大袄,一身鸭蛋青的薄袄绸裤盘腿儿坐在炕桌上摆着她的花样子。虽说是显得清瘦了些,可那脸色倒不像莞初这一路来想得那般憔悴,她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只觉更寡瘦些,眼圈也有些泛黑。
莞初走进去也坐到炕桌旁,巧菱连茶都不及上就将房中的小丫头带了出去,只留下姑嫂两个。
“觉着怎样?”莞初柔声问。
“嫂嫂,”秀筠抬起头,寡白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听说嫂嫂娘家曾是宫中的御医,不知嫂嫂可曾传习得脉法?”
莞初瞧着她不觉轻轻蹙了眉,这女孩的眼中不似从前那般胆怯,水灵灵的眸子朦了一层淡淡薄雾,让人瞧又瞧不清楚,不知怎的,莞初觉得那底下有什么十分坚硬……
“既是身子不适该正经请大夫来瞧,我这点功夫怎敢造次。”
“嫂嫂不便就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痛。”
秀筠笑笑十分随意,又低头去弄那花样子。莞初坐在一旁,只觉这暖暖的房中,这安静的人静得异样,她不叫娘却叫了自己来,必是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情由。看她的笃定,这身子的痛处该是知道起自何处。明知莞初即便能诊得病因也不能开方子,那这把脉岂非只是……知会她?
莞初伸手轻轻握了她,凉凉的指尖触在那细瘦的腕子上……
心通通跳得擂鼓一般,莞初只觉得冷汗从头皮挣出,狠狠吸了气,依然压不住那似要跳出来的心慌,头眩晕,手脚冰冷,却这所有都遮掩不住指尖下那细滑如珠的流利,清晰的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