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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钰一看,这人穿着寻常梁兵服饰,毡帽齐眉,原本是极不引人注意的,然而那一双蔚然深秀的眼睛,却是再熟悉不过。承钰当即就要高喊,然而心思急转之下,将那声呼喝咽回了喉咙里,把人一搡,绕到了一处营帐背后。压低了嗓音问道:“寄柔是不是被你们带走了?”
虞韶吃他一吓,掌心捏了一把汗,闻听此言,心里陡然一松,讥讽道:“她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已经和她退了亲了。”
承钰眼里快冒出火来,“那也是被你的主子害的!”
虞韶冷笑道:“难道不是你自己无能,连个女人都护不住?再说你现在已经做了太上皇,何等逍遥自在,还管她做什么?”
“什么?”承钰一听太上皇这三个字,眼睛倏地瞪大了。
虞韶暗自好笑,脸上一本正经道:“难道那个所谓的小皇帝不是你和何氏私通生的?”
承钰被雷劈了般,一阵无语,见虞韶作势要走,忙抓住肩膀拦住,再次追问:“寄柔被你们弄哪去了?”
“想要知道?跟我来吧。”虞韶撇下一句,毫不顾忌地往营地外去了,承钰犹豫片刻,忙紧紧跟上。两人一路走得飞快,因为有承钰伴着,也没人来查问虞韶的身份,都以为是承钰亲兵,结果就这样让他大摇大摆地混出梁军大营。到了山道上,虞韶打了个呼哨,郭巨牵着两匹马从林子里闪了出来,先是一愣,指着承钰问道:“这是什么人?”
“熟人。”虞韶说道,扭头看了承钰一眼,“徐大人,你敢跟我走这一趟,我就告诉你她的下落。”
承钰心里明白,走这一趟是凶多吉少,然而自徐府被抄以来,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已经全无生机了,唯有在见到虞韶的刹那,那一颗心才砰砰跳起来。这会吃他一激,还有什么不肯的?死就死吧!他把心一横,翻身上马。虞韶得意地一笑,示意郭巨,骑了同一匹马,三人一路扬鞭疾驰,那承钰也不辨方向,只是跟着混跑,有一盏茶功夫,郭巨渐渐看出不对劲,因为虞韶走的方向,并非周军驻扎的巴州城,眼前前方水汽漫漫,轰隆低鸣。他急得扯了虞韶耳朵吼一声,“到江边了!”
声音未落,身下猛的刹住了。郭巨险些一个跟头栽下马,才骂了一声娘,见虞韶跳下马来,大步向承钰走去,不等承钰停稳,就拽着衣袖把人从马上拖下来,当着面门就是一拳,揍得他鼻血飞溅,然后抬脚把承钰踢进了波涛滚滚的江水里。承钰扑腾半晌,从水里立起身来,指着虞韶大骂一句“混帐”,就是一阵急咳。
虞韶自得其乐地欣赏了一番他的狼狈状,笑了一声,就挽起缰绳要去牵马,承钰踩着江水往前扑了一下,急着高喊道:“你还没告诉我她的下落!”
虞韶脚步停住,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承钰,脸上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她现在在良王府,做了王爷的女人,告诉你,你又能如何?”见承钰听完,满脸的震惊,虞韶冷哼一声,便翻身上马,招呼着郭巨一同离开了。
之后他们再不耽搁,一路奔回巴州城,虞韶急着去见萧泽,衣服也来不及换,只把那顶毡帽一扔,就几步赶到了府衙后堂的议事厅。厅上萧泽正在和众将商议军情,猛一见这么个穿着梁军服饰的人,也不通禀,就这么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众将面面相觑,萧泽无奈,咳了一声,问道:“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虞韶从怀里把一张草草绘制的阵图往案上一展,众将都上来细看,虞韶简单说道:“石卿让就率军屯驻在利州及以北的大小漫天寨各要点,据寨而守,在利州又设有浮桥,上面三重木栅,夹江又有火炮,封锁江面,因此要夺了这座浮桥,水陆夹击,才可获胜。”
萧泽连连点头,对他的最后一句提议,既不认同,也不反驳,只是沉吟道:“利州在嘉陵江东岸,群山环绕,形势险峻,是入蜀的咽喉哇。”
副将附和道:“不光如此,蜀地自来富庶,听说利州有存粮八十万斛,若是能取了利州,也可避免我军远途转漕的麻烦。”
萧泽思索良久,打定了主意,说道:“先攻小漫天寨,夺了浮梁,再攻大漫天寨,趁胜拔取利州,进击蜀地,便指日可待了!”
众将一听,纷纷请命要夺小漫天寨,萧泽尚有些踌躇,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落在虞韶脸上,见他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也是跃跃欲试,萧泽不禁想道:良王送他来,自是为了让他搏个出身,然而毕竟太过年轻了,又无甚经验,恐怕不能独当一面。如今大战在即,也顾不得照顾他的情绪了,于是当机立断,将水陆两路大军分派完毕,议定诸事,便叫各人回去厉马秣兵,准备出战了。
虞韶怏怏不乐地回了营帐,把腰刀解开,往地上一扔,便重重地往通铺上一躺,闭目假寐。只是毫无睡意,隔了半晌,只觉鼻端痒痒的,睁眼一瞧,见郭巨那一张紫棠色的脸,都快凑到自己脸上了,兴许是被他突然睁眼吓到了,郭巨嘴巴一张,叼在嘴里的干粮就砸在了虞韶脸上。虞韶皱眉把脸一抹,说道:“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郭巨呵呵一笑,把干粮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嫌脏,直接就塞进嘴里,一边大嚼,含糊不清地问道:“将军给你派的什么差,是前军还是后军,水营还是陆营?”
“中军。”虞韶见郭巨一边说话,嘴里的干粮渣子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嫌恶地往后一躲,坐起身来。
郭巨一愣,说道:“中军?是给将军当亲兵啊?”
虞韶点了点头。
郭巨啧啧道:“那你可轻松了!好吃好喝的供着,马背上睡一觉起来,兴许就到利州了。”说着,见虞韶那个脸色,不大好似的,郭巨挠了挠头,转了话题,“今天那个公子哥是什么人?跟你有仇哇?他嘴里嚷嚷着要去找的什么柔的姑娘,真是你们王爷的女人啊?那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吧?”
虞韶目光一凝,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道,不认识!”两句话把郭巨打发了,自己把被子一拉,倒头就睡了。
三日之后,大军出营,如同猛虎出笼般,直扑小漫天寨。萧泽此趟平叛,集合大军五万,自己的三万大军,由亲信率领,自湖北归州溯江而上,良王的两万蕃兵,便由萧泽亲自压阵,自风州到广元,一路沿嘉陵江南下。两路夹击,欲图蜀地。萧泽半生戎马,谨慎惯了,又兼上一回吃了洪灾的亏,往利州这一路,攻得小心翼翼。距离小漫天寨三十里地,扎营安寨,虞韶既然暂时充作了他的亲兵,少不得跑前跑后地端茶递水,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没什么怨言,萧泽见了,略微放心。彼时一路步兵已经前往攻打小漫天寨,萧泽在中军帐里等着,颇有些心神不宁,便招了虞韶来,故作轻松道:“你坐,你我闲话家常几句。”
虞韶微微诧异,也不发问,便在萧泽下手安静地坐了。
萧泽说道:“你们良王妃,是方家的女儿,这个我曾经也听闻过,不知道你们这位王妃性情如何?膝下有几位公子?王府里又有几位侧妃啊?”
虞韶一听这话,顿时记起曾经在陆宗沅处见过的萧泽书信,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确定,萧泽这是意欲和良王府联姻了,恐怕也是要从自己这里探一探口风的意思。虞韶便正色答道:“王妃娘娘人品宽和,有一位公子,还未受封世子。”
萧泽颔首不语,拈着一缕胡须,目光在虞韶脸上打个转,正要问话,忽见一名亲兵仓皇地奔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往小漫天寨的栈道断了!大军无法直进!”
萧泽脸色微变,手把茶碗一撂,负着手当地转了几圈,这时营中守将已经都闻风而来,萧泽盘算良久,指点着舆图说道:“不能直进,就率一路大军迂回,从喜川东南的罗川小路南进,另外一部,赶修栈道。”众将领命而去,虞韶焦灼的目光也随着众人到了营外,思索片刻,对萧泽说道:“将军,军情紧急,栈道要修好也得半天功夫,主力部队到不了,前锋迂回绕到罗川小道,万一被小漫天寨主动出袭,就不好了。”
萧泽眉头一皱,说道:“梁军主力在大漫天寨,小漫天寨守寨尚且不及,哪抽的出人来伏击?我军又不善水战,不迂回走山道,难道还洑水去断浮桥不成?不可不可!”
虞韶还要再争,见萧泽意态坚决,只得罢了。只是心里着急,趁空溜出中军帐,往营地外去了,才站在木栅边上翘望片刻,听见兵刃撞得“铿锵”有力,背后一条长龙似的步兵队伍,就要出营了。虞韶心知这是要绕行罗川小道的一路,便不言不语地自己解了一匹马跟上。这一队人马,也有两千人数,急行军时,几十里地瞬息便到。远远地见被梁军烧毁的栈道在望了,半边山壁,都被烧的漆黑,林木全都化作了灰。领头的将领将旗帜一挥,就要折往罗川小道的方向了,虞韶拍马就要上前,背后马尾巴被人一扯,回头看去,见郭巨一脸惊慌地说道:“你怎么不好好待在中军帐,又混进步兵营里了?”
“放开!”虞韶沉声低喝,把郭巨一脚踢开,拍马上前,不待那领军的主将发问,二话不说,把人从马上搠下,然后从怀里把良王府腰牌一掏,提高了声音道:“良王府的人,不必听萧泽调遣,都跟我走!”这一变故,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主将昏迷不醒,左右副将上来要拿人,被虞韶一刀一个,敲晕过去,他掣着马缰,原地打转,继而登上一块高处的巨石,气沉丹田,高呼一声:“良王府的人,跟我走!”
这一队步兵,尽数隶属良王麾下,和虞韶都是熟惯的,见此情状,还有什么可说的,震天价呼应一声,就随着虞韶的方向轰然去了。
这一队人,把萧泽的军纪都抛之脑后,也不去管罗川小道,群情激昂地奔赴嘉陵江支流,见江水滚滚,震得耳朵轰隆作响,锁江浮桥上木栅三重,对面火炮黑洞洞地对准了岸上。一见有人冒头,立即开始填充火药,虞韶说时迟那时快,早把冬衣脱了扔在一边,赤膊跳进江里,众人纷纷效仿,把刀背咬在嘴里,洑水前进。寒冬腊月的,一入江水,冻得刺骨,郭巨也在虞韶身侧,一个猛子扎进去,打个激灵,嚷嚷道:“痛快痛快!”
良王府的蕃兵,水性上佳的,也有几百人,全都下水,其余人等,都在岸上佯作布阵,躲避着火炮。这水里的几百人,无声无息地,连头也不冒,就摸到了对岸,一上岸,赤条条不着衣裳,抄起大刀就把火炮兵砍得七零八落。剩余步兵,迅雷不及掩耳地过了浮桥,一鼓作气冲进小漫天寨,果真如虞韶所料,小漫天寨里空无一人,所有驻兵尽数出动,全部去罗川小道伏击了。
郭巨插着腰,在寨前寨后转了一圈,拍着虞韶的肩膀哈哈大笑,“小漫天寨被咱们拔了?攻占利州的首功被咱们占了?”
虞韶笑着默认,年轻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采。因才从江水里上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裤子贴肉,隐隐显出肌肉的线条。本来才经历了一番激战,应该是热血沸腾的,他却越发的矜持淡然了,唯有脸上因为极寒,难得带了一丝血色。郭巨啧啧一声,正要打趣他几句,虞韶却先发制人,眼风往他身下一扫,闲闲说道:“你别叫郭巨,改叫郭小好了。”
郭巨笑骂一句,正要说话,听一声怒喝,“把虞韶给我捆起来!”
两人同时扭头一看,见萧泽被众亲兵护着,怒气冲冲地驱马进寨。周围众人本来都在各自擦拭身上,听见这一声怒喝,都把动作停了,只是不动。萧泽气得横眉竖目,见虞韶安静地束手站着,也不反抗,只拿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盯着他。
萧泽咬牙,又对自己的亲兵喝道:“没听见吗?虞韶违抗军令,私自调兵,还不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左右亲随上前,将虞韶押了下去。萧泽高踞马上,盯着虞韶远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死紧。半晌,他摇摇头,下得马来,走到寨内议事厅,召集众将,商议几路大军合力围攻大漫天寨一事。才商议到一半,见自己的亲信走进厅来,萧泽把话头一停,绕到厅后僻静处,那名亲信才说道:“朝廷有旨,封良王为征虏将军,即日起要出征西羌了。”
萧泽“哦”一声,虽早有预料,也难免静默了半晌,然后说道:“罚虞韶一顿军棍,就放他出来,拨他去步兵营,做个营官吧。”待那人领命去了,萧泽拈着胡须望了半晌寨子脚下滔滔的江水,忽然摇了摇头,感慨道:“不愧是天生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