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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柔来了月亮湖。
时近黄昏,余晖照在沙丘上,遍洒金光。湖水这会是碧蓝的了,衰败的芦苇丝丝缕缕地垂挂在水面上,随波轻荡。湖畔羌人骑兵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已经被风沙抹平了,似乎荒无人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用雪白砾石围成的圈,代表着这里是一个过路人的埋骨之处。
寄柔戴着低垂的毡帽,穿着半旧的羊皮袄子,像一个灰头土脑、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她在湖边等了一时,在高高的山丘上遥望了几眼,又百无聊赖地走回来,薅了一把骆驼草,送到赤兔的嘴边,看着它一点点吃尽。
太阳的最后一隙光,在天际被吞噬了。
耳际有一阵马蹄踏在沙窝里的轻微响动。寄柔立即把毡帽扶起,抬眼一看,见一个同样灰扑扑,顶着一头散发的人骑着马,由远及近了。走到几丈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戒备地看看寄柔,又左右看了几眼,不见有其他人在,他放下心来,慢慢走近了。一踩一脚沙,被风一吹,迷了人眼。他走得却很稳,走到湖对面,他把马引去饮水,自己撩起冰冷的湖水洗了把脸,然后用一双沉沉碧眼迅速打量着寄柔。
寄柔没动,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攥着脱了鞘的匕首,眼睛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紧张地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的马埋头喝了许久的水,忽然把脑袋一扬,鼻子里喷出一点水花,咴咴地叫着,羌人满意地拍了拍它的颈子,低喃了一句大概类似于夸赞的羌语,然后牵着马往来路上去了。他弓着腰爬上沙丘,顿了一顿,忽然弃了马,“哧啦哧啦”地几步走回来,对着寄柔,用蹩脚的汉话说道:“你是那天晚上在湖畔的女人,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良王。”
这话是用的非常确定的语气,不是疑问。
寄柔冷静地答道:“是。”
他哼了一声,就往寄柔的方向走来,兴许是见她一个女人,毫无威胁,他走得很放心,好似要去捡自己射中的猎物,完全不担心她会逃走。寄柔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掉头就跑。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他加快了步子,像老鹰扑食般伸着手往寄柔的方向一抓,结果抓了个空,脚下蓦地一陷。他吃了一惊,立即后退,右腿还没从沙里拔出来,才一动弹,左腿骤然下沉。就这么一挣扎的功夫,沙就齐腰了。他常在戈壁上行走,机警异常,很快发觉了不对,不敢再动,两手徒劳地攥着两把细沙,冲寄柔怒吼了一声。
寄柔立在沙丘上,观察了片刻,见他果真毫无动静了,终于透口气,拎起鞭子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吃痛狂奔,完全不顾主人愤怒的呼唤,瞬间就消失在了天边。
羌人两只眼睛仇恨地盯着寄柔,一字一句说道:“你故意引我来的。”兴许是怕嗓门高了下陷得更快,他连说话声都很低,低到诡异的温柔。
寄柔把匕首送进刀鞘,别回腰间,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被这个得意的笑容激怒了,试图往前一扑,这下又埋到齐胸了,他身子一僵。
寄柔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挣扎,安抚地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啦,我那天晚上在这里亲眼看见一只野骆驼沉了下去,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
羌人气得牙痒,小心翼翼地扭头一看,恰好围着自己的是一圈雪白的砾石。他当即明白了,这是面前这个狡猾的女人给骆驼起的坟头,替自己圈的陷阱。但是他很确定,她没有杀自己的胆子。于是强抑着怒火,问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寄柔盘膝坐在湖边,也不打算施救,也不打算落井下石,那个神态,仿佛要打算要跟他闲话家常了。寄柔望着湖上碧波,怅然地说道:“我爹是个武将,走南闯北,我幼时就听他说,贺兰口外有一个月亮湖,被当地人叫做鬼湖,因为时常有靠近湖边来汲水的旅人和动物,无声无息地被流沙吞噬。所以这里很少有当地人敢靠近。我那天晚上一看这里有好多是马蹄印,就知道你们这些羌人兴许还没有来过月亮湖,不知道鬼湖的说法,所以借你来试一试流沙的威力。”
她这段话,羌人大概只听懂了一半,然而对寄柔的说法,他完全不信,于是哼了一声,说道:“狡猾的女人,是良王派你来抓我的?朵云也被你们抓走了?”
寄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止被抓走了,还被献给了良王当女奴啦。”
羌人脸上肌肉痉挛着,呼吸愈急。虽然不动,仍然能感觉身子正无可阻挡地在缓缓下沉,胸口窒闷得一张脸都憋红了。临死的恐惧压过了被俘虏的怒气,他别扭地命令道:“你拉我上来。”
寄柔看也没看他一眼,“不着急。”
“还要等什么?”他气急。
寄柔道:“等你被冻僵了,没有反抗之力啊。现在拉你上来,我岂不是危险了?”
“我不会碰你。他是西羌八部的勇士野利春,从来不会为难一个女人。”他严肃地承诺,忽而想起在陷进沙里的前一刻,他还打算抓了这个女人去换朵云。野利春闭上了嘴,咬着牙,半个字也不多说了。
寄柔看他那个狼狈状,把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安然地等着,不时走开去薅草喂一喂赤兔,又在沙丘上眺望,提防着有人接近。野利春自知好歹,不敢再动,下陷的速度便放缓了,险险在胸口埋着,出不来,也暂时下不去。两人相对无言。夕阳落山后,沙漠上的温度下降地很快,又是隆冬的季节,寄柔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犹觉得寒意彻骨。她抱着胳膊,走到野利春面前,喊了一声,“喂。”
野利春闭着眼,没有动静,脸上惨无人色,真的被冻僵了。
寄柔从赤兔背上的囊袋里取出一根长索,一头扔在野利春的脑袋上,他被这一击,醒了过来,嘴唇哆嗦着看看寄柔。又看看绳索,明白了,重燃了希望,抖抖索索地把绳索捆在自己胸膛上。
“记得打个死结,否则拉到一半松脱了,你就没救了。”寄柔吩咐他。
这会的野利春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寄柔说什么他都照做。只是因为人被冻僵了,动作缓慢,打结打得费力,半晌,终于把自己捆好了,抬眼一看,见寄柔把另外一头绑在了马鞍上,他略觉安心,在寄柔翻身上马的时候,忽然说道:“那天晚上良王和你说话时,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是我射箭惊了马,他这会早连人带马都陷下去了吧?”
“话真多。”寄柔轻斥了一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上了马,那个身形,虽然穿得厚重,仍显单薄,像苍茫天地间一株独自摇曳的芦苇。
野利春还在担心自己被俘后的命运,他不屈不挠地追问寄柔,“你放了我,我帮你杀了良王,怎么样?”
寄柔回头乜了他一眼,笑道:“父母之仇,岂能假手他人?”不等野利春说话,她在马身上使劲抽了一鞭,赤兔扬首嘶鸣,往前一突,野利春被拽出半个身子来,绳索受力太大,勒得他大叫一声。再来一鞭,赤兔把整个人都拖了出来,野利春还好好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往前一栽,被飞驰的马在沙地上拖着,吃了一嘴的沙子,打了两个滚,就厥过去了。
赤兔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毫不吃力,一路扬尘,顷刻间进了贺兰口,关口守将一见寄柔,自动开闸,再一看后面拖着的那一团黑熊似的物事,竟然是个大活人,都惊呆了,忙上来解开绳索,几个小兵把昏迷不醒的野利春抬起来,赶往贺兰县驿去禀报良王。
陆宗沅先头得知寄柔离开了县驿,以为她是寻常闹脾气,也不在意,只叫赵瑟把衣衫不整的朵云关了起来,又招了程菘等人来说话,才说到半途,听人回禀,说冯姑娘俘虏了野利春,众人面面相觑,满头的雾水。陆宗沅也觉难以置信,怔了半晌,说道:“人呢?”
众侍卫合力把野利春抬了上来,怕他醒来,又加了几道绳索,五花大绑地扔在当地。陆宗沅蹲着身子,探了探鼻息,视线飞快地在他冻得青青紫紫的脸上一掠,见寄柔被沙子扑得一张脸肮脏不堪,走了进来,他立起身,眉头一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月亮湖,看见他不知道被什么人埋在沙子里,被冻僵了,就把他拖了回来。”寄柔镇定自若,“他和朵云认识,应该是西羌的大人物了吧?”
“他是野利春,野利部的悍将。”陆宗沅对寄柔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沉吟片刻,对左右吩咐道:“把他弄醒,再把朵云带上来。”
有人拎了一桶井水,往野利春头上一泼,野利春浑身一个哆嗦,无力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陆宗沅。眼珠子一转,把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便明白过来。他紧绷着下颌,水珠子混着沙土,成了泥水,顺着头发和胡子流了下来。他摇一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姿态。
朵云被带了上来,一眼看到地上的野利春,她“啊”地失声惊叫,又立即捂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众人。
陆宗沅把他们两个的神色尽收眼底,越发胸有成竹了。他微微一笑,在地上踱了几步,正要说话,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寄柔,对她说道:“你去洗一洗,换件衣服。”见寄柔不肯动,他便把她领口上的沙子掸了掸,柔声道:“去吧,听话。”
寄柔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野利春,便往外头走去了。
等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陆宗沅的脸色便淡了下来。他走到野利春面前,说道:“睁眼。”野利春纹丝不动,陆宗沅目视赵瑟,赵瑟心领神会,正反手在朵云脸上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朵云被抽的尖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