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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1)漩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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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开,先有淡香扑鼻。

    杨静未及思索,赶紧道:“阿姨好。”

    “你好,”陈妈妈往旁一让,笑说,“进来坐,外面怪冷的吧?”

    淡妆,笑容温和。

    杨静稍稍放下心来。

    室内暖气很足,陈骏让杨静脱下大衣,替她挂上。

    茶几上一只透明的花瓶,净水里插着十来枝玫瑰,艳艳欲燃。

    陈妈妈注意到杨静的目光,笑说,“陈骏买的,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买束花,比他爸有心多了。”

    陈骏从房间里出来,“你俩这么恩爱,我可不敢跟我爸比。”

    陈妈妈笑一笑,指向沙发,“别站着,坐下说吧。”

    杨静说了声好,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陈妈妈给她倒了杯茶,又将零食水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厨房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大约是火上在煲汤,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房子在高层,采光很好,视野也开阔。旁边窗台上摆着花盆,冬天也是一片葱茏的绿意。

    这是匆匆扫过几眼,杨静的所见。

    这样的环境长大,不奇怪陈骏的性格会这样开朗乐观。

    陈妈妈笑看着杨静,“这半年好几次听陈骏提到你,早该见面,一直没抽出时间往帝都去。”

    杨静忙说,“该是我过来拜访阿姨。”

    “听陈骏说,现在在北外读书?”

    “是的,英语专业。”

    “打算出国吗?”

    杨静想了想,“暂时还没决定。”

    “学英语的话,还是出国感受一下母语国家的气氛比较好,”她看向陈骏,“你不是打算要去德国进修吗?”

    陈骏略有些尴尬,“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陈妈妈笑了笑,“凡事预则立。”她看了看杨静,声音温和,“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静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哦……”尾音拉长,语调向上的一声,像个疑问语句,然而陈妈妈脸上笑容倒是没变,“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杨静瞥见陈妈妈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她虽然笑着,眼角却是往下垂的。

    “还有个哥哥。”

    “亲哥哥?”

    “不是,远方亲戚。”

    陈妈妈笑一笑。

    “妈……”陈骏张口,打算说话。

    陈妈妈放下手里只剥了两粒的开心果,拍了拍手,笑说:“陈骏,你先坐着陪一下杨静,我去厨房看看汤——还是不放心王阿姨,你要喝的汤,我亲自煮才能煮出那味道。”

    陈骏看着陈妈妈起身往厨房去了,颇有些尴尬,急忙转头看向杨静。

    她微垂着目光,神情看着倒是平静。

    陈骏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杨静笑一笑,摇头,却没做声。

    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察言观色几乎是一种本能,一个人喜欢不喜欢她,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能识别出来。

    未免她无聊,陈骏带着她去参观了书房和自己的卧室。杨静在他房间发现了初中和高中时的毕业影集,饶有兴趣地翻了起来。

    当时学校统一做的影集,每个班的毕业照都在里面。

    陈骏翻到初中杨静班上的,挨个辨认,大部分人,他都还能叫出名字。

    杨静笑了,“怎么你比我还熟悉。”

    “总去你们班找你呗。”

    陈骏手指一停,“这个是……刘伊雪?”

    杨静一顿。

    陈骏挠头,“其实她给我写过情书,被我退回去了。那时候她好像跟你不大对付?”

    杨静盯着照片上那小小的人像,没有吭声。

    “我记得那时候她出了事?被人绑架了吧……传闻还……”

    “没有,”杨静哑声说,“没有,只是被绑架,没有那些……”

    陈骏笑了笑,“算了,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他手指往后点,继续辨认。

    杨静却觉得有一阵寒意,从脚底蜿蜒而上,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冷。

    后面陈骏再说了什么,她全都没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陈妈妈的声音,“陈骏,出来吃饭,你爸马上回来了。”

    陈骏应了一声,把相册合上,“走吧,先吃饭。”

    杨静点点头,跟他站起身。

    菜已端上桌,陈妈妈正在摆碗筷。

    片刻,门边对讲机响起来。

    “陈骏,你去答一下,你爸肯定又忘了带钥匙。”

    陈骏点头过去。

    陈妈妈摆好碗筷,将椅子往后拉开寸许,让杨静先坐下,又问她,“喝什么酒?红酒?还是啤酒?”

    一旁陈骏答道:“红酒吧。”

    陈妈妈转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红酒,把标签转过来看了看,“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说是国外什么酒庄买的,买了两支,上次开了一支,我喝着觉得有点苦,你爸倒是挺喜欢。”

    她笑问杨静,“你习惯喝什么酒庄的红酒?”

    陈骏瞅了杨静一眼,忙说:“我们平常在学校宿舍,哪有什么机会喝酒。”

    陈妈妈笑了笑,将酒瓶搁在桌上。

    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

    陈骏忙去开门,杨静也跟着站起身,向门而立。

    片刻,门打开,陈骏叫了一声“爸”,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杨静一个“叔”字还未说出口,瞥见男人的长相,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

    浓眉深目,眼下一点痣。

    ——这一张脸,烧成灰她也能记得。

    下一瞬,男人也看见她了,瞳孔急遽张大,仿佛见了鬼一样。

    杨静头上像是遭了一闷棍,耳中血液沸腾,轰隆震响。

    周遭在下陷,她被洪流裹挟,也跟着不断下沉。

    这一刹,漫长得暗无天日。

    片刻,她竟然还能记起这是什么场合。

    她声音沙哑,从发颤的齿缝里挤出一句:“……叔叔好。”

    男人狼狈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飞快低下目光,换鞋。

    陈妈妈招呼几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们夫妻两人与陈骏和杨静面对面坐,陈爸爸刚要落座,又起身,坐到侧面的主位,“我坐这儿吧,习惯了。”

    陈骏把红酒打开,替几人杯子斟满。

    杨静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餐盘。

    “爸,妈,我跟杨静敬你们一杯。”

    陈骏虚虚地扶了扶杨静的手肘。

    杨静茫茫然,抬了抬眼。

    对面的陈妈妈含笑看着她,却是目带审视,而左边主位……她丝毫不敢转头去看。

    陈骏笑着摸了摸鼻子,凑近杨静,轻声说:“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杨静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酒杯一歪。

    酒杯霎时倒了。

    杨静急忙起身,这一下,袖子将杯子一带,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

    她飞快说了声对不起,弯下腰,在陈骏反应过来之前,抓了块碎玻璃,使劲一攥,又立即松了手。

    玻璃碴子扎进手掌,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仿佛锤心刺骨。

    杨静咬着牙。

    陈骏弯下腰,看见她掌中淅淅沥沥,惊呼一声。

    陈骏父母也跟着起身,询问:“怎么了?”

    陈骏托着杨静手臂缓缓地站起来,“……爸妈,你们先吃饭,我送杨静去医院。”

    陈妈妈往杨静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惊,急忙推开椅子,“让你爸送吧。”

    “不用了阿姨,伤口很浅,”杨静冷静说道,“陈骏开车送就行。”

    陈妈妈看了陈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着眉,没有打算动的意思。

    “那……”陈妈妈沉吟不决。

    “真的没事。”杨静额上渗出汗珠。

    “走吧。”陈爸爸推开椅子。

    下楼,上车,杨静手臂全程被陈骏托着。

    无数次,他焦急问她,疼不疼。

    杨静只是摇头。

    附近最近的医院开车只要十分钟。下了车,陈骏将杨静扶去大厅坐下,自己去排队挂号。

    杨静举着手,低头坐着。

    片刻,眼前光线一暗。

    她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陈骏父亲在一旁坐下。

    沉默了约有半分钟,他叹了一声气,“……对不起。”

    杨静面无表情。

    “我后来……去找过,听说……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声音艰涩,“……我真没想到,如果……”

    “陈叔叔,”杨静冷声开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静转头看他一眼,“你信因果报应吗?”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我信。”杨静转过头,目视前方。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阵尖利的刺痛。

    汗沿着额角滚下,她咬着后槽牙,声音发着颤。

    “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迟早会报应在自己亲人身上。我妈做尽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绝情的婊、子,到头来,自己竟然栽在一个情字头上,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也许她死了还不干净,这一报,我还要替她还。”

    男人鼻翼翕动,手掌紧紧盖住眼睛。

    “我这个人,天性凉薄,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替她掉一滴眼泪,但是……”

    但是,陈骏是一个很好的人。

    从初中到现在,他一直陪着她,像颗恒星,永远在那儿,有热,有光。

    她冷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不能毁了他。

    不能让那些她妈做过的,和她做过的肮脏龌龊的事,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

    杨静缓缓地松了手,抬头,看了看顶上。

    惨白的光,照得四周都显出一种褪色般的陈旧。

    她轻轻呼了口气,疼得脱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你走吧。”

    人是不能逃避现实的。

    一时软弱的,之后要用加倍的坚强才能弥补。

    攫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之后会失去得更加彻底。

    是罪,要偿。哪怕用痛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