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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
冬日昼短夜长,卯时过半天还黑浆浆一片,看不到人影。那雾气迷茫中不知哪个早起的喀了声嗓子,像是喉咙里含着浓痰,听得人刺耳不适。
岸边枯站的男子不由微蹙起眉头,他像是在等着谁人,肩上背着个包袱,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目中却敛沉,似那暮年之人早早把风华看尽。
抬头望了望天,约莫等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约定,略有惆怅,准备离去。
“窸窣窸窣”,不远处的晨雾中走近来一个人,袍摆在风中摩擦着细微声响,上下将他一扫量,压低声音道:“这位可是梅二爷?”
梅孝廷顿住脚步,见他面生,语气疑惑:“你是?”
“哦,您随我来,有人要见你。”那人说着,自己便在前边走路。
左拐右拐,忽而到得一艘半旧的货船下。光线不清明,依稀看到舱甲之后坐着个年轻公子,手扶着轮椅,凤眸空瞭江水,昔日少年般孤独。
梅孝廷心弦便是一颤,启口问他:“是你吗?”
“是,我如约来接你了。”那人回答,声音沙哑,像撕心竭力之后的难以修复。
听得梅孝廷眼睛酸涩:“哦,她和我说,我还不信,总要亲眼看见了,才相信你还活着。”
“是。许多事,总要亲身历了、见了,才甘心是结束。”那人微微侧了侧身子,黎明混沌中,只见瘦削的俊脸上一道刀划的疤痕,可怖而深。
梅孝廷看见了便沉默。猜他必定经历过一场生死惨淡。
心中酸楚难抑,却只淡淡道:“汉生前些日在妓-院被封了口,听说和姓庚的也有关系。你的腿还好嘛?”
“哦,你看到的是怎样,今后它就一直是怎样了。”梅孝奕似勾唇笑了笑,依旧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不回头:“你不上来,不打算随我走了嚒?”
梅孝廷便知道他的腿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哟~,大早上就有客人,老刘你发财。”岸边的人渐渐增多,不少渔船里的主妇出来倒痰盂,眼睛频频往这边瞟。
“不了。”梅孝廷攥了攥拳头:“看见你活着,我便宽了心。你快走吧,不要让人发现。去那边找个好女人,然后把这里所有的都忘净。”
“好,那你也多保重。”梅孝奕抚了抚轮椅,一枚青衣小仆走上甲板,把他往舱内推去。江边忽然起了大风,小仆的衣袂吹得鼓涨,正好将他满是斑驳的脸容遮挡。
他的声音便也在风中被吹小了:“总归是父辈们作歹在先,梅家欠庚家数条人命,他最后肯放过我兄弟二人,乃是出离大义。恩怨到此为止,今后但凡他的场子,你都不要再出现。”
“听你的。我不会。”梅孝廷压低嗓音,目送着兄长离去。
那江水浩荡,船只在风中摇摇晃晃,渐渐便没了影子。这世上最亲的一道倚伴便也没有了。从此生死好坏各自听凭天命,他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他,不会再有谁人关切。
梅孝廷哽了哽喉咙,忽而袖摆一拂,便也往空无之处大步走去。
……
光阴飞快,皇城根下一场两场闹剧结束,忽而就迎来了春节。似是为了应景,早上天边还挂着稀薄阳光,傍晚忽然就下起雪来,那皑皑落雪将小院点缀,倒平添出来许多喜气。
庚武自发现秀荷犯呕之后,又新雇来两个婆子,每日里尽给秀荷炖汤进补,一点儿事都舍不得她劳动。秀荷早先的时候还不搭理,到底奈不住肚子里的小东西馋,渐渐就由着他去折腾。红姨跟着沾光多了,立场便开始不坚定,时常背着秀荷倒戈……比如庚武今天身上的那件褂子,红姨就硬说是秀荷做的。
闹着要分家的是她,背地里戳和的也是她,秀荷才没工夫搭理红姨。
“麻麻~~”
“嘻~~”木盆子里三只小崽儿玩得不亦乐乎。八个月了,因为娘胎里吃的足,奶娘喂得好,长得也比别人家的小孩康健。粉嫩小手攀着盆子边沿,已经能够跃跃欲试着站起来。盆子太矮,新订的还没到,秀荷得在跟前守着,怕忽然一个不注意栽出去。
伙计从后院搬来梯子,大刺刺地往门口走,差点儿把院子里才杀的母鸡撸到地板上。
秀荷在厅里缝小衣裳,看见了便问他咋咋呼呼干嘛呐。
“贴门联呢,我们爷叫奶奶抱孩子出去添添喜气。”伙计边走边笑。这位奶奶脾气软软柔柔,连皱眉也像含着娇嗔,伙计们私底下都爱和她说话,说两句心坎儿能舒坦一整天。
秀荷说:“我出去能干嘛,个儿不够高,又不会帮着贴。”
“那不然。爷说福字得当家的贴,贴了才能迎财神爷的福,少奶奶您就去吧。”伙计又劝。
秀荷收着针线:“尽听他胡扯,你叫他自己贴去”,转身却对着镜子绾发添红。
红姨端一碗米糊走过来:“哟,成当家的了。别闹过了啊,那后生最近可是对你千依百顺……”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见秀荷已经抱起甜宝婷婷袅袅地出去了。个犟丫头,口是心非嚜,还说心里不爱他?
叫阿檀和奶娘一人抱着个弟弟随在后边。
庚武正在漆红大门上刷浆,着一袭银鼠皮对襟大褂,眉清目朗的。看见秀荷抱着小丫头出来,便勾起嘴角睇着她道:“派人叫了你几趟,现在才出来。”
秀荷剜他,爱理不理:“哪个胡编乱造的说法,我就从来没听过。”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手把福字接过来,叫婆子抱过甜宝,自己垫着脚尖往门上摁。
摁不到点儿,女人家还是矮呐。
又把福字还给他:“我够不着,得贴歪了,你自己来。”
她娇娇小小地站在他跟前,白皙脸容上晕着羞粉,得有快一个月没理他了,这是准备与他和好嚒?
庚武忽然微一倾身,双臂环过秀荷的腿儿腾空抱起来:“这样就够着了!”
“诶——你干嘛呐?”惊得秀荷措手不及,连忙环住他脖颈。那红唇儿微启,却被庚武就势啃了一口。
“孳——”声儿可不小呢,得多用力?
“呵~~~”贯日里只见老板大人精干冷肃,几时见过他这般柔情一幕?边上一群伙计顿时吹哨起哄开来。
大张打岔道:“嘿,还别说,当初嫂子就是这么被我们大哥扛回去的,今夜怕不是又得重新闹个洞房,哈哈哈!”
秀荷脸儿羞红,拍打着庚武,叫放我下来啦。庚武不肯放,叫秀荷快对准了贴。秀荷转过身去,左边贴好了贴右边。
再不肯放她下来要咬了。
“重了。”庚武把秀荷落下来,却落进了他的胸膛里,箍着腰儿不肯放。
那狼眸熠熠,宠溺不遮不掩。周围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呢,真当是新娘子呐,还让不让人活了。秀荷捶庚武:“你存心。”
庚武托起秀荷娇好的脸颜,贴着她耳际轻声问:“人都走了,还在和我怄气?”
秀荷就笃定是庚武保了梅孝廷,他竟是肯为自己做这样大的让步,心底里酸楚感动,嗔了他一眼:“谁呀,我不认识。”
“不认识好,那今后就只认识我一个。”庚武轻吻着秀荷柔软的发,心中便得了满足。这红尘间恩恩怨怨无极限,上一辈你杀他,这一辈他杀你,来来去去,没个了结。放他走了,他欠他庚家一个恩,她的心也放下。但若是没放,她却必定要梗一辈子。
清隽狼脸贴着秀荷,嗓音低柔:“今晚上给我留个门?再不和你好,肚子里的那个都该不认识爹。”
秀荷推开庚武:“哪个又有啦,就你贪心。”颊上红羞褪不下去,妹妹在婆子手上没接过来,揩着帕子就往门里头走。
红姨懒懒倚在门框上,看见了偏调侃:“小狐狸精,刚才对你男人抛媚眼了?”
干娘又乱说,秀荷才不承认:“我没抛。”
“嘁,看都看见了,还装。干脆今晚上把房阖了吧,看把爷儿俩最近熬的,我都看不下去。肚子里那只也别瞒着了,哪个女人家怀身子像你这么能吃。诶,我说,这次保不准又是个小子,你可得先把衣裳备好,这回我可给你做不来……”
红姨一扭一扭地追在身后。秀荷的碎步儿便停不下来。
走到院中央,又顿足回头:“诶,贴完了你就进来。”
“进去,进去做甚么?”庚武手上摊着春联,精致嘴角微微上扬。
伙计们挤眉弄眼笑,秀荷站不住,先走了:“狼一样的,年夜饭你不吃。”
那娇臀儿摇曳,将一帘冬裙浅荡,庚武在背后看,便想起她姑娘家时候。大夏天着一抹浅碧薄裳在路上走,从屋顶上看下去,胸脯儿挺得恁高。扔一块木头引她抬头看,脸一红,步子迈得更快了。他便舍不得她的美叫别人看去,随在背后进了院子。
年夜饭一吃罢,天便黑透下来,满京城灯火阑珊,每家都比着谁的鞭炮声响亮。那噼里啪啦轰鸣震撼,和着灰蒙夜色下的落雪绽开五彩斑斓,把卧房里嗯嗯咛咛的旖旎动静遮盖。
暖软红床上,才好过的夫妻两个熨得不留一丝空隙,庚武轻抚秀荷白皙的小腹:“几个月了?让我摸摸。”
“得有两个月了,还平着呐,哪里摸得出来。”秀荷抵着庚武硬朗的胸膛,纤柔手指虫儿一般,攀在那大营里落下的道道伤痕上浅划。
“为何不告诉我。”庚武宠溺地抚着她的发,忍了许久不曾动她,好容易和好,竟又怀上,动又动不得,不敢往深处去,命中注定的小冤家。
“不想看你得意……讨厌你个不行。生下来我就把她送人的。”秀荷的脸红红的,捏庚武英挺的鼻梁。
“你敢?让我听听看是男是女。”庚武便罚吻她。
秀荷推,推不开,那炙烫薄唇沿着美丽徐徐往下,腿儿便似蛇儿开始缠蠕开。
“说好了听,你干嘛呐……”怕羞,怕被对面屋的红姨听见。
话还没说完呢,庚武便将被褥往夫妻二人头顶覆下来:“怕甚么,干娘马上就要走了。”
“去哪儿?”
“荣亲王府。”
“你这人,你怎么这么坏……”秀荷捶庚武,但他孔武臂膀却把她的手儿箍去头顶。那痒儿又来,声音便渐渐小下去。
三只小宝宝攀着盆边儿,最爱看爹爹和娘亲-嘴嘴了。眼睛滴溜溜看床边,看见帐内一床被子蠕来蠕去,“嘎~~”一声,咧开红红小嘴笑起来。
对面厢房里,红姨倚在窗边发愣,看窗外落雪窸窣,听小两口恩爱嘤咛、崽崽们咿呀稚语,心里头莫名便空。
又想起那旧日光阴,想起那天在马车外看到的清颜。
二十年了,她知道他心里恨她,否则就不可能一声不响地掠去她的命根子,让她体尝这被最亲之人舍弃的滋味。
手上一枚珠串晃来荡去,视线便昏蒙。珠串儿是二蛋送来的,练字的时候腿寒,缠着她要做一条护膝小毯。不几天就送了这个过来,说是自个儿攒钱买的。傻小子,从小孝顺听话,内心里到底还是疼娘。
红姨的眼眶便酸,眼泪又冒出来……算了算了,既然二蛋喜欢他,既然他依旧孤孤落落的一个人,就把孩子留给他吧,当做还了他的债。
拭着帕子站起来,去柜子边整理衣裳,一件两件三件……都是少年的小裳小褂。从八岁到十二岁,冬夏各一份,再往上他就长大了,或许已经把她忘记,她也就没有了心。
……
“啪——”
“砰——”荣亲王府的大院里落雪足有尺厚,二蛋拉着荣泰出来放烟花。
那五彩烟火四散,在黑暗天空下绽放繁花。自小长在江南天井下的小少年,未曾见过如此空旷美丽的北方夜空,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停不下来:“七叔七叔,你快看,它飞得真高!”
——“七叔七叔,你慢着点放,不然明天没有了。”
七叔七叔……叫得嗓音清脆,听得人心中泛暖。是个懂事的孩子,懂得感恩,也晓得体贴人。
隆泰一贯无风无波的面庞上难得晕开暖笑,疼爱地看着二蛋道:“呵呵,今日放完了,本王明日再差人去给你买。”
说着又命仆从取来一个,亲自牵着二蛋上前点火。
那大手干暖,虽肩膀微微不平,然而站在他身旁,却分明只叫人仰望,那般伟岸。二蛋眼前昏蒙,忽然叫了声:“爹。”
……
周遭好似一瞬间安静下来,隆泰眉宇间顿复了一贯的冷峻。
二蛋有些害怕,颤着声儿准备受罚。
隆泰冷冷地睇了眼二蛋:“你刚来叫了我什么?”
“我……刚才叫了你爹。”眼泪都快要冒出来了,七叔生气的时候比这冰雪更要冻人。
然而那冷颜上却分明勾开一抹笑弧:“既是叫了,那么从此之后都须得这么叫。”隆泰说:“你再叫一声,方才本王没听清楚。”
“爹。”
二蛋呜哇一声大哭,抱住隆泰的腿,小脸蛋埋在他的袍子里不肯出来。
傻小子,本王竟这样吓人么?隆泰抚了抚二蛋的帽子,扯开精致薄唇:“再哭把小灰送走了。”
“呜……”不哭了,二蛋擦着眼泪止住。
隆泰问他:“你背后藏了什么。”
“毛毯儿。我娘……哦,红蝎子叫我送给你的,她说怕你练字儿腿冷。”二蛋想起来姐夫教自己的话,战战兢兢把娘亲缝得小毯子拿出来。
隆泰冷着脸接过去,目中却掠过一丝酸涩与柔情。默了良久,肃着容色道:“她知错了么……你告诉她,她若肯知错了,我便去接她回来。”
“嗯。”二蛋重重地点了下头,一颗石头放下,心里可把姐夫崇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