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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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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肃也曾想过很多次。

    他总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在第一眼就打动了对方。

    不待他回答,戴公望已道:“因为我也是庶子出身。”

    赵肃愣了一下,看向老师。

    在明代,嫡庶子女不仅在律法规定的财产和爵位继承上,甚至在家里的待遇也大相径庭,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中,三百零五个人,只有十九个是庶子出身,可见其中差别。

    “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戴公望拈须回忆:“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受尽家中嫡母兄弟的冷眼,直到考中进士,这种境遇才渐渐改变,但后来再读书,却不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今日便权当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此后天南地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觉淡淡惆怅,往日戴公望说过的话一一涌上心头,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可这份照顾与爱护,依旧显得十分珍贵。

    “谨听老师教诲。”

    “嘉靖三十四年,也就是遇见你的前一年,我被罢官,实际上是因为得罪了当朝权相严嵩父子。”

    赵肃点点头,这事戴公望曾经略提起过,但当时并没有说得太详细。

    “为师有个朋友,与我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名叫杨继盛。嘉靖三十二年,他上疏弹劾严嵩,历数他十大罪,被投入死牢,当时我与其他同僚努力营救,本以为就算官职保不住,至少还能抢回他一条命,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嵩将他与其他处决犯人的名单混在一起让圣上勾阅,今上不察,果然把杨继盛也给划进去,结果不仅没能救得了他,我与其他上疏求情的人,也遭到严嵩父子清算,罢职的罢职,流放的流放。”

    “区区一个官职,没了也就没了,可杨继盛……”戴公望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他是个犟驴子,可要说为师平生最敬重的人,也只有他。”

    赵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古往今来,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杨继盛明知自己的下场,可仍要拼死上疏,这份风骨,一般人做不到。要知道如果被逮住下诏狱,那就不仅仅是等死而已,还有许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因为做不到,所以敬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那老师为何又会被起复?学生记得,严嵩父子如今还把持着朝政的。”

    “不错,但内阁里也并非他们一家独大,此番远赴边关,徐阁老和严嵩那边都推荐了人,皇上索性就都用了。”

    他口中的徐阁老,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戴公望虽然没明说,赵肃却已经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他是徐阶推荐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象,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即便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身份相去甚远,两人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自己也算是间接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徐阁老搭上关系了?

    “你想到了什么?”自己的学生自己心里有数,戴公望知道他面上斯文,肚子里弯弯绕绕却不少。

    “学生斗胆揣测,皇上之所以将两边推荐的人都用上,为的是平衡权术,兼听则明,不让一方有蒙蔽自己的机会?”

    在老师面前,赵肃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戴公望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缘由,皇上是想借此事,来试探徐阁老和严嵩的反应。”

    赵肃恍然:“他谁也不信!”

    戴公望颔首:“这也仅仅是为师的猜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们师生二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

    “学生晓得。”

    赵肃暗叹,嘉靖皇帝的心思城府,实在深不可测,难怪几十年不上朝,成天光是修道炼丹,也能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

    晚风徐徐吹来,天气不复燥热,闽江边渔船上点起盏盏烛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师生两人沿着江边走,一边低声耳语,戴公望像是想把所有心得一股脑都倾倒给他似的,语速不快,却没一直没停过,从朝中政局,讲到天下大势。

    “你看这些百姓的境况如何?”他指着船上那些满载而归,脸上洋溢着疲惫和喜悦的渔民。

    “温饱度日,安居乐业。”

    戴公望摇头:“这只是你看到的假象,只消倭寇一来,别说这些渔民,城中百姓,怕得十死九伤,到时候遍地疮痍,哀嚎遍野。”

    “那长乐县……”

    “长乐在福州府东面,一旦倭寇来袭,首当其冲,只怕比这里还惨。”

    赵肃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师。

    戴公望举目远眺,侧面凝重而肃穆。

    “闽浙一带,倭寇为患,海防空虚,北面又有鞑靼虎视眈眈,当今皇上沉迷修仙之术,又有严嵩父子在……少雍,这个泱泱大国,实是危机四伏啊!”

    戴公望能够看到这些现状,已经算这个时代少有的明白人,但他毕竟当局者迷,无法放眼世界,也就不可能看到西欧的文艺复兴,看到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更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古老的国度将渐渐在腐朽中没落,以至于三百多年后,一声炮响,轰开南中国海的大门,在那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屈辱、泪水、鲜血、炮火成为这条巨龙的烙印,那是一段让每个炎黄子孙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历史。

    戴公望的忧虑,来自于他清醒的认知。

    而赵肃的忧虑,则来自于对历史的了解。

    两人望着闽江没再交谈,心中却都一样难以平静。

    翌日戴公望便启程前往漠北了,临行前给他留了一句话:我与你讲杨继盛的事情,不是让你学他逞一时之勇,却连性命都丢了,而是让你学他威武不能屈的风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忍一时风平浪静,是为了以后能做更多的事情,若是连命都没了,谈何其他!

    赵肃郑重应下了。他知道,杨继盛的死对于老师来说,是心中一块很深的伤疤。

    那之后连着十来天,赵肃都把自己关在戴公望留下的小院落里,潜心读书,不闻外事,赵暖几次来找他玩,都没能成功把人带出去。

    这一天外面又来了客人。

    赵肃刚沐浴出来,头发半湿不湿地披散在肩上,他以为是赵暖,也没多想,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去开门。

    结果门外不是赵暖,而是陈洙,那天在客栈和他说话的青年。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他这副打扮,愣了半天,自己先脸红。

    “少,少雍兄!”

    水珠顺着赵肃的头发滑落下来,湿哒哒地贴在锁骨处,更显出肤色白皙。

    “陈兄?”他也有点意外。

    “少雍兄住处隐蔽,让我好找!”青年回过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人家主动找过来,赵肃也不好拒之门外,忙请人入内奉茶。

    “陈兄长我几岁,唤我少雍即可,无须如此客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少雍也可唤我表字伯训。”

    “不知伯训兄此来,有何赐教?”

    古人寒暄,必然是得先这么文绉绉来一大圈开场白,然后才进入正题,赵肃几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本月十五,城中举子欲举办一个诗会,我是来邀少雍一起前去的。”

    赵肃诧异:“十五日不正是放榜之时?”

    “正是,那日也是中秋佳节,游子在外难免寂寥,不若凑在一块儿也有个热闹。”

    诗会?赵肃苦笑,他就算苦练几年,做出来的诗只能说符合格律,四平八稳,要说令人惊艳是绝对称不上的,至于急智或诗兴大发,就更扯淡了。

    “我的诗作上不得大雅之堂,还是不去献丑了。”

    “少雍此言差矣,大家都是互相切磋权充消遣罢了,不是个较真的场合,怎能说献丑呢?”

    “……”

    这种出风头的场合,人人趋之若鹜,就算出不了风头,也想去看个热闹。赵肃却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着不去的借口,殊不知他这种避着风头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也显得特立独行。

    陈洙因着那日的事情对赵肃留下印象,存了结交之心,在街上偶遇赵暖,向他问起赵肃的住处,便找到这里来。

    能够来此参加乡试的人,在地方上也是略有微名的,年纪再轻点的,必然意气风发,顾盼风流,哪个会像赵肃这样成天闭门不出的?

    陈洙再三邀请,他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

    八月十五那天,福州城里张灯结彩,百姓人家都备好月饼杂食,预备着拜月之后阖家赏月,举子们则聚在城中的[芳园举行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就是个古代的茶话会和辩论会,大家一起聚集在酒楼里包场,先是作几句应景的诗词,然后由一些人提出论题,大家一起辩论。

    这个时代实际上远比百多年后的清朝开明,朝廷里还有御史们成天给皇帝找不痛快呢,你在这儿针砭时弊发两句牢骚,没准儿会被人看作心怀天下,当然前提是别过火了。

    氛围看起来虽然热闹,实际上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心里躁动不安,等着放榜,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还得强颜欢笑,表示自己淡泊名利,就甭提有多难受了。

    赵肃跟其他人都不太熟,但他的性格圆融,很快就给人留下好印象,直让一旁的赵谨恨得牙齿痒痒。

    “兄长满面春风,想来已经笃定金榜题名了?”他故意把兄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就算名落孙山,难道我竟要在这里哭哭啼啼不成?”赵肃笑容不变,这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可别怪我。“谨弟,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当知宠辱不惊的道理,就算待会儿结果不佳,也切莫失礼于人前了。”

    赵谨没想到自己想奚落人,却反被奚落。

    你算老几!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他勉强忍下,狠狠剜了赵肃一眼,拂袖转身。

    身后,赵肃敛了笑,微微摇头。

    陈洙站在他旁边,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安慰道:“令弟还年少,少雍不要介怀。”

    年少?赵肃暗自冷笑,这个异母兄弟,在嫡母的影响下一直瞧不起他们母子,赵肃甚至还记得这具身体的原身在七岁时,曾经被小他一岁的赵谨推下后院假山,差点没摔死。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事情,其心思阴暗可想而知。

    “伯训兄言重了,不知这名单什么时候才放出来?”他换了个话题。

    “算算时辰应该也差不多了,左右就在今天,不瞒你说,我三年前也参加过一次乡试,奈何才学有限,没有中榜,此时心中实在忐忑难安。”陈洙苦笑。

    两人都坐在靠窗的角落,看着许多人围在那里辩论,没有过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自己还是第一次,赵肃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老爷,老爷,大喜啊!”一名仆役气喘吁吁跑进来,冲着里头某个人喊,“老爷,大喜啊,您中了,乙科十三名!”

    “当真?!”那人乐疯了,想也不想便跑出去,估计是去看榜了。

    大家本就悬着的心马上被提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辩论,矜持点的还能留下来,坐立不安地等着家人报信,性子急点儿的,早就跟着跑出去了。

    赵肃还坐着没动。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好歹也不至于失态,如果说会试相当于高考,那乡试就像中考,那么多年阅历加起来,他赵少雍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陈洙迟疑道:“少雍,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赵肃暗笑,有人比他沉不住气,于是顺势道:“走!”

    榜单张贴在布政使司衙门外面,他们到了那里,发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已经挤不进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就见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挤出人群,朝他跑过来。

    “伯训,伯训!你中了!第二名,亚元,大喜啊!”

    陈洙愣住了,还是赵肃拍了他肩膀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人挤过来,满脸笑容:“伯训你可少不了请客了,我们这帮人里就数你的名次最高,诶,还有个叫赵肃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这回真是大爆冷门了!”

    他话未落音,那头就有好事者大声就着榜单念出上面的名字。

    “乙科第一名,赵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