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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离会试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福建离京城路途遥远,早一日去到那里,可以先定下心来复习,所以在戚继光走后不久,赵肃就开始在做远行的准备。
房子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赵肃托了人帮忙找,不到半个月就找到新的宅子,原主人要举家西迁,价格也适中,赵肃便很快买下来。
如今他是举人身份,族里,甚至是城中士绅多的人想要讨好他,但赵肃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多是闭门谢客,偶尔应知县之邀参加筵席,态度谦和,并不因身份水涨船高而目中无人,落在旁人眼里,这个曾经被赶出门的庶子,自然比他那位嫡出的弟弟有出息得多。
赵暖想做生意,可不敢跟赵慎羽提,非要赵肃出面说服他爹,赵肃被他死缠烂打闹得无法,只得去找赵慎羽。两人单独谈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赵肃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向来食古不化的赵慎羽松了口,默许赵暖跟着赵肃上京。
至于纵火的事情,则是最为棘手的。
如果时间允许,赵肃当然希望留下来亲自调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
从福建到京城,紧赶慢赶也要一两个月,全国的举子聚在一起考试,其难度非乡试可比,他这次侥幸得了第一,却不敢保证下回也能得第一,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温习。
再者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那场火就是赵谨放的。
事后赵肃曾经问过周围的人,但当时兵荒马乱,大家急着逃命,谁也不会去注意有人纵火。
从动机上来说,赵谨自然是嫌疑最大的,可从身份上来说,他是自己的异母弟弟,就算赵肃身居高位,也不可能单凭揣测去定他的罪,更何况他现在无官无职。
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赵肃只能请杨汝辅交代衙门调查,而自己先行上京,又让戴忠一有消息便去信告知他。
却说他打点好行囊准备上京,眼前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情。
自从赵肃考取解元之后,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提亲,在抗倭大捷之后,赵肃之名传遍长乐一带,连巡抚也来函嘉许,提亲的人范围就更广了,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和书香门第,母亲陈氏每日拿着名册卷轴,几乎挑花了眼,连带赵肃也深受荼毒。
“娘,”赵肃扶额,“我就要上京了,哪来的时间娶媳妇,再说……”
再说如今这具身体的年纪才十七,与后世一比就是标准的青少年。来到这里之前,他喜欢自由,厌恶束缚,甚至还没结婚,来到这里之后,更加不会急急忙忙地把自己跟一个讲究三从四德的女子绑在一起一辈子。
陈氏迟疑道:“可这些里面有些还是族长夫人介绍的……”
“就说我如今心系科举,无意论及婚姻大事,再有人来提亲,您都帮我推了罢。”
陈氏叹了口气:“为娘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本县女子,可也不能拖一辈子吧?”
明显陈氏是想歪了,但是这种误会有助于事情,赵肃不介意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赵肃:“说不定京城有哪位贵人看上我,会把女儿许配给我呢?”
陈氏无奈笑道:“你啊!”
说笑归说笑,她是个好脾气的,又习惯了听儿子的话,既然赵肃不乐意,陈氏也不会再勉强,就此揭过话题。
十月,赵肃一切准备妥当,便与赵暖、陈洙等人一道乘船北上。
临行前,知县杨汝辅亲率长乐缙绅前往相送。
这回乡试,长乐县把头两名,杨汝辅又拒敌有功,简直是双喜临门,连京里都发来嘉奖令,如无意外,可以想见今后几年的仕途都很平坦,杨汝辅春风得意,现在连走路都带飘的,只差没在背后生出两翅膀来。
说来也算陈洙好运,当初他被赵肃甩下,不久又大病一场,延误了返乡的时间,恰好避过倭寇来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外患早已平息。
时值秋高气爽,闽江上帆影点点,岸边丹桂怀香,纵然送别,也令人凭添豪气憧憬。
杨汝辅殷殷道:“少雍,伯训,你们可是长乐的希望!”
沈乐行笑眯眯:“少雍兄啊,要考个状元回来,我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等着你呢!”
赵慎海语重心长:“少雍,你少小失怙,若你能金榜题名,你爹泉下有知,必然高兴!”
其他又有若干亲友凑上前来,说的无非也是一个意思,让两人争取拿个功名回来,让长乐县也风光一把。
陈氏是女眷,不好抛头露面,但该说的话在家都说了,还让戴忠跟着来送行。
再看陈洙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无奈。
好不容易摆脱了送别的人群,两人上了船,马上躲入船舱,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陈洙苦笑:“我怎么觉得肩上担子突然重了许多?”
赵肃拍拍他,心有戚戚然:“尽力就是。”
那头赵暖翘着二郎腿摊在椅子上,全无坐相地嘲笑两人:“瞧瞧我,无事一身轻,所以说啊,科举考试害死人,古往今来,多少人倒在这上头!”
赵肃扯了扯唇角:“你道你爹为什么肯让你跟着我出来?”
赵暖立马换上一副谄笑:“肃哥儿,你到底跟我爹说了什么,在下对你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只不过跟你爹说,会督促你读书,让你在京城里拜个名师,准备下一次的乡试。”
赵暖惨叫:“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赵肃不再理他,转头问陈洙:“伯训到了京城,有何打算?”
陈洙见他们抬杠,忍笑道:“先租个宅子安顿下来,以便能安心读书,不若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赵肃笑道:“正有此意。”
陈洙从家里是带了个书童出来的,赵肃没有经验,顿觉事事不便,等船泊在福州的时候,他也下船买了个书童。
那书童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是江西一带灾荒被父母卖了,又被人牙子带到这里来的,生得瘦骨如柴,惟有一双眼睛还算机灵,赵肃见他识得几个字,便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给他起了名字,赵榕。
“少爷,榕是什么意思?”没两天,赵肃平和的性子就让赵榕没了畏惧,还好奇地打听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福州又名榕城,既是在这里……遇见你,就以榕城为名。”
赵肃本想说“买下你”,但他毕竟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来自数百年后的习惯,无法真把人当成贱如草芥的奴婢。
赵榕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给自家少爷洗笔磨墨,他生性伶俐,许多简单的活计不两天就学会了,也因此赵肃有了更多的时间埋头读书。
赵肃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这次能拿下乡试第一,固然也因为刻苦努力,但是做一件事情要成功,刻苦却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在考试之前,他打听到本次乡试的阅卷官,是巡抚刘焘与学政宗臣,这两个人都是实务派和主战派,不喜虚文,这次还特地加上了抗倭的论题让考生回答,如果满篇辞藻华丽而夸夸其谈,必然会名落孙山,所以赵肃心里有底,事先在这一块准备充足,答出来的卷子自然投其所好,让阅卷官满意不已。
只是这条策略若用在京城会试上,作用就不是很大了。
一来会试的阅卷官更多,每个人脾性不同,分归不同派系,卷子要给每一个考官都审阅,你完全不知道哪个喜欢行文华丽,哪个喜欢风格朴实,这对基本功的要求也就更高,所以赵肃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把四书五经都背熟读透,这样将来的把握也更大些。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几人终于到达京师。
上辈子赵肃曾经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那是数百年后的北京,古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到处都是水立方、鸟巢这种“高端科技产物”,长安街上一遛,不是奔驰就是宝马,已经很难感受到古都的氛围。
然而此刻,他正站在明代的北京城门前,看着这座自金代便成为国都的首府,历经岁月洗练,纵然城墙上青苔斑驳,却掩不住泱泱气魄,也正是这座城市,记载了中国将近一千年的兴衰荣辱。
而今,又有一个叫赵肃的无名小卒来到这里。
也许会金榜题名,也许会名落孙山,像无数举子那样黯然返乡,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这一刻,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豪情壮志,想要凭一己之身去改变历史。
赵肃抬起头,望着巍峨的城墙,默默道。
“想什么呢!”肩膀被拍了一下,赵暖嚷嚷:“真像个乡巴佬进城,看傻了?”
他的话引来不少路人注目赵肃,也都露出嘲笑的神情。
赵肃心情甚好,也不回嘴,只懒洋洋道:“我在想,晚饭吃什么好。”
赵暖见陈洙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便对他小声嘀咕:“他是个黑芝麻包子,面白馅黑,你可别光是笑,到时候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陈洙扑哧一笑,辩解道:“少雍这是胸怀丘壑,心中自有乾坤,所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赵暖摇摇头哀叹:“完了,你才认识他多久,这就完全倒向他那边了,一个赵少雍就够厉害了,往后对着你们两个,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顾着耍嘴皮子,也没注意陈洙脸上的不自然。
三人在京城逛了数日,终于在地安门附近找了处宅子,附近离商贸集市不远不近,正适合潜心读书,赵肃询问了陈洙的意见之后,便决定租下这里,正巧院落宽敞,有好几间房,三人各居一间,可以互不干扰。
鉴于两个书童都不会做饭,陈洙又另外雇了个老妇负责几人三餐,只负责做饭,按月领工钱,不必在此居住。
方便是方便了,但做饭的人手艺一般,仅仅停留在可以吃这个水平线上。另外两个人只能指望赵肃心情好的时候炒上两三个菜,又或者偶尔上食肆饕餮一顿。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冬至。
对古人来说,冬至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甚至有“大如年”的说法,朝廷会在这一天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祝。
陈洙是个肯下苦功的,放在现代,就是每个老师都喜欢的那种学生,所以这种节日,他自然也是不凑热闹,照例闭门苦读的,但赵暖却看不过眼,将他与赵肃两人强拉了出来。
“过节就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小心把脑子读傻了,来来来,让兄弟我带你们去见见世面……嗯,咱们是先去万花楼好呢,还是醉梦楼好?”
怎么听着都像青楼楚馆的名儿?
陈洙跟在后面苦笑,反倒是赵肃一派闲适:“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愁眉苦脸了,就当是散散心嘛。”
陈洙摇摇头,诚恳道:“我可不像少雍你这般天资聪颖,听说你是十三岁起才开始读书的,短短几年便有如此成就,我拍马也赶不上,只希望勤能补拙了。”
赵肃哑然失笑。
别人都觉得他是天才,可谁又知道他每天都看书看到多晚,即便如此,他也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时辰。
三人来到东安门外,一眼望去,灯市如昼,仿佛延绵到天边,连半个北京城也照亮了。
这样的节庆,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大家闺秀也在家人陪同下出来赏灯。
游人如织,接踵摩肩,盛况可想而知。
赵暖惊叹道:“不愧是天子脚下,跟这一比,长乐简直就上不了台面啊!”
在赵肃听到这句话的片刻之后,他回过头,无奈地发现自己跟另外两个人已经走散了。
幸好不是大热天,三个人也都是大老爷们,不担心被人拐走。
赵肃顶着一张被寒风吹得快僵掉的脸默默吐槽,一边随着人潮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逛着。
“你这个怎么卖?”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偏生问话的语调又显得老成,让人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