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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吟与唐宣的出租屋在葱河路背后的一碗小酒馆楼上,四百块一个月,独卫,有热水。为了节约钱,阮吟买了两个电风扇摇。唐宣睡下铺阮吟上铺,结果他人胖易散热,半夜热得干嚎,阮吟只好忍痛把自己那小风扇给了他。
夜间的葱河路是最漂亮也最有趣的,这里汇聚了襄山影视城几乎所有的小吃店,囊括了大江南北的美食。夜里阮吟饿了,就去隔壁老王那里买几串海鲜烤串,吃得满嘴是油。外面乡村摇滚放得*辣,年轻的小群演们学着老群演跳起广场舞,这是他们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
那天半下午,唐宣为了安慰阮吟,一个劲给她喂鸡腿,“阿阮,这只烤得特香。阿阮,这一只上辣椒放得够味~”
阮吟拒绝不了唐宣,连吃了七个鸡腿,平坦小腹鼓出一圈。两人回出租屋,眼尖的一碗小酒馆老板娘盯了她半天,来了句,“年轻人怎么不注意,莫不是怀上了?”
老板娘是襄山影视城的老群演,演过好几部耳熟能详的电影大片,扮底层小人物扮得惟妙惟肖。她一见着刚来的小年轻,总会说,“看看阿姨我,有没有想起在哪部电影里见过?”就凭着这种自来熟的热情,与老道的拍片经验,她的出租房行情是这一带里最好的。
阮吟辛苦忍住才不哈哈大笑,多经历十年的她,如何看不出老板娘暗暗黑她的小把戏。唐宣嫩了点,当即黑了一张脸。他玲珑心思,护犊子得厉害,见不得外人对阮吟以貌取人。尤其是这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表子笑面虎,话里却藏刀子。
两人来这里两个月有余了,这里的群演对他倒还热情,对阮吟便一言难尽了。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过招人,钓她的、哄她的、骗她的男群演不计其数。女群演们一开始还带她接戏,过不了多久便开始故意孤立她,骗她去环境最差的剧组拿最少的钱。背地里还组织撺掇流言蜚语,说阮吟技能点都点到了脸上,脑子里全装的全是翔,才会重口味看上唐宣。
唐宣和这些人解释不通,早早混社会的这群人也不会相信唐宣与阮吟的友谊,他们看世界看得不能更污了。阮吟便劝唐宣,干脆就暂时认作她男友,一来好令她避过骚扰,二来也能尽量减少流言蜚语。
楼道里三三两两全是人,这里是老式筒子楼,连着一排许多居室,大家共用盥洗槽和厨房。过道里一对情侣正在上演全武行,男人叫张旭,女人叫美华。两人来襄山影视城已经一年多了,也算是待得长的,女人混成了群演头子,发展得相当不错。男人愣头青一个,除了长相比较出众,其他一无是处。
在襄山影视城,艳遇与爱情齐头并进,无数人因为梦想结合在一起。美华觊觎张旭的长相而嫁给他,婚后又嫌弃他整天吃瓜,不能出人头地,夫妻两人经常床头打架床尾和。
阮吟路过时,美华正好一眼睇到阮吟,也不吵了,当即叉腰扯嘴冷笑,“哟,飞向枝头的小凤凰回来了。好厉害,给自己和姘|头都争取了角色,是我小看你了……”
她戏感十足,能收能放。她倒是收住了,她男人还在状态里,张旭一个没注意直接铁砂掌呼过去,正中美华鼻梁。美华被打傻了,长大嘴哇地哭了出来。
“你个死男人,瓜皮!为了狐狸精打我,居然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打我?”美华无赖般哭喊,一会说张旭被阮吟迷了心窍,一会儿又说阮吟忘恩负义。
没过多久,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全部眼神不善地围了过来。
阮吟捏了拳头默了默,她尚在阔太太状态,与现年十九岁的自己横亘了整整十年光阴。十年后的自己不说一呼百应,怎么来也是前呼后拥。她有点想不起,原来十年前的自己,人缘竟差到了如此地步。人群里异样的目光若针尖,千百枚刺入她柔软的身体。
阮吟勉力回忆,终于在人生路上捡起了美华这块人生路上连小渣渣都算不上的绊脚石。美华与她,倒是有一番纠葛。
那是阮吟和唐宣初到襄山影视城,两个小麻瓜按照网上攻略里来,先行办理了演员证,便拖着行李到群众演员聚集的演员公会蹲点。
公会里潜伏着许多群众演员头子,群头掌握剧组资源,同时也担有为剧组掏大批群众演员的责任。群头是群众演员的进化版,他们大多是群演里的老油条,不止通过拍戏赚钱,收取剧组与群演之间回馈,也是一大进账。为了积累手头的群演资源,群头们基本会每天都会来公会转悠,勾搭源源不断来到襄山影视城完成梦想的小新人们。
美华是女群头,又能说会道,这一片的小女群演都归她管。她很快说服了唐宣与阮吟,两只小傻鹅拖着箱子乖乖来到了这栋筒子楼租房子,顺便归于她的管囿。
一开始美华带过什么都不懂的阮吟去片场捡鸽子(捡别人不要了漏下来的戏),也善意教她和其他姐妹接触。渐渐地,阮吟凭自己的手段与好样貌得到了一些好资源,美华与小姐妹们也自然疏远她,随着她资源越加的好,她们也越加和她不对付,甚至到处传一些不实的流言,动用积累的关系肆意换掉阮吟接的活,专门坑她去一些连加时费和淋雨费都没有保障的草台班子。
阮吟回忆了起来,她环视左右,楼里的人或多或少因为美华的关系,对她颇有微词。随着美华“狐狸精、小杂碎、不要脸”的瞎嚷嚷,她就如同羊圈里孤独的黑羊,被羊群无声地排挤。其实除了美华的栽脏,还有一个大家有不欲言说的因由。
——妒忌。
襄山影视城是无数普通人的梦想之都,同样也是破碎之城。
每个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大谈明星梦,演戏、剧组、财富。
然而每个人有都明白,他们绝对不会成功。
所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剧组抑或是影视城为了招揽廉价劳动力,画的一个圆润可口的大饼。
电视机前的大妈们是永远不会记得青楼里只露个背影的嫖客、战争戏里拿着长矛的乌压压黑影,抑或是民国楼台间不断走来走去的人群。
即便是这样,年复一年,依然有无数人为了镜花水月的梦想,满怀而来,绝望而归。
筒子楼里的每个人都看得出来,阮吟和他们是不同的。她丽得惊人,学历又高,放到正常的经济公司也会有经纪人追着来签。做群演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令他们有种她把自己梦想践踏了的屈辱感。
唐宣气得全身肉抖了几圈,十分想踹撒泼乱叫的美华一脚,他还没踹,阮吟就出脚踹了。这一脚快、狠、准,直达下三路,踹得美华啪地一声跌坐下去。踹完阮吟还不解气,居高临下地俯视长相普通的美华,然后指着张旭,气场全开,“老娘和你屁关系没有,管好你老婆这张乱说话的嘴,不然下次把她胸踹凹进去。”
在场的吃瓜群众震惊了,登时屁话不敢放。阮吟平素小心翼翼和气生财,他们小欺小压,她也笑嘻嘻不计较,还会花钱讨好他们。见惯了世面的群演们非但不因此亲近她,反而得寸进尺得更加厉害。
but,这一脚踹碎了阮吟在他们心里软柿子的印象,这离平日里的人设差了条鸭绿江。
张旭这愣头青还沉浸在自己不小心打了老婆的悔恨中,老婆比他强势他认了,平日里就靠打架来增添床头情趣。放平时两人早就全武行了,没想到美华忽地罢了手,导致他单方面胖揍了其一圈。张旭愣愣点头。他穿了条裤衩,光着上半身,挠了挠头皮,傻了吧唧道歉,“大妹子,对不住了。”
阮吟虎脸,心头还是虚张旭的小脑容量忽然扩容,反应过来找她算账。遂点了点头,很有气势地挥了挥手,一群人鳞次栉比地一水儿给她开道,她领着小跟班唐宣大摇大摆回了出租屋。
唐宣一路上手抖得厉害,他哆嗦着嘴想喊一句,想喊一声前面踱步的女孩,瘦削单薄,身负惨怛,他想告诉她,她方才做得对极了。
她本来就不需要迎合任何人,她本来就不该为了别人的自私喜笑迎人。
唐宣到头来还是没吐出半个字,他被那飞起的一脚折服了,他家阿阮就该生得这样女流氓的性格,才能打得了人,护得了犊子,抢得了男人,撕得了叉。
出租屋里到处白墙霉黑成了黄墙,破洞处有明星大海报贴着,简单又省事。
也间接导致了隔音效果不好。
隔音效果不好就会引发——
阮吟悲痛捂脸。
她和唐宣二脸蒙蔽地对坐着,隔壁的天体运动又准时开始了。
襄山影视城的夜生活永远不会无聊,因为你不清楚下一件还会发生什么直奔下限的事。如果美华走长期人脉路线,阮吟走的是来事儿卖脸路线,那么隔壁的黎娜娜则简单粗暴得多。
阮吟刚来影视城,美华就把她拉到一边,叮嘱她别接近黎娜娜那——
小贱婢。
美华与黎娜娜仇恨不浅,以往美华千方百计拿到一个有台词的大特约(高级群演)资源,黎娜娜直接给副导演发张暧昧照,约个地点相互挥洒一下汗水,这角色就很简单被截胡了。所以在与阮吟反目成仇之前,美华最恨的女人当属黎娜娜。
经历阮吟之后,美华倒想和黎娜娜缓和关系了,比起实力上绝对的压倒,她还是喜欢老对手这种纯粹的碧池。当然,也有意拉拢她,统一战线来针对新来又不服管教的阮吟的因素在。
对于美华有意无意地示好,黎娜娜显得不屑一顾。她依旧该抢角色照抢,该发照片照发,该挥汗水照挥。这就是黎娜娜在群演圈中摸索出的方式——睡、睡、睡!从场务睡到灯光、从化妆师睡到演员副导演,总有一天她能睡出一片天。
无论外界千变万化,黎娜娜万剑归一,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经历了整整半个小时零12秒的煎熬后,黎娜娜那边的天体运动接近了尾声。作为一个心理年龄丰富多彩的美少女,阮吟装作正襟危坐,听得意犹未尽。她与乔皙,恋爱五年,同居三年,一个被窝里裹了两年,从没滚过一次。很多时候,她趁乔皙枕在床头忙于公务,悄然使长腿攀附他腰间撩拨。青年双眼硬是没离开过电脑屏幕,连呼吸也未乱过一次。阮吟不服了,委屈了,分明知道乔皙与正常人不同,一次只能注意一件事,非要手指撮他眉间,凑近了无理取闹骚扰他。
“乔皙,乔皙。乔皙,乔皙。”在他面前,她永远懵懵懂懂的,像个小孩。
“别闹了。”乔皙忍无可忍,揎开电脑。见她稚嫩神情,微微叹息,然后一手扣住她后脑勺,认真又细致地开始轻吻她。
飘灯月夜,阮吟时常自以为自己应该是被他爱着的,这样的吻令她深深沉醉在无边的大海里。她安慰自己,乔皙的第三条腿应是随着那个冬天的纵身一跃,跟他的两条腿一样,被冻坏了。不过没关系,她不会嫌弃他,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正是知道了他的缺陷,所以更喜欢他了,这样,她才能够稍稍配得起他。
卑微到宇宙尘埃里的爱情,若浮萍般渺然无根。
阮吟瞧今夜月色,也似过去般圆。她停止了回忆,抱了桶衣服出来洗,她已好多年没用手搓过衣服了。十年之后的手,比如今甚要细腻。
黎娜娜早就蹲坑站好了洗衣服的绝佳位置。月光清辉下,年轻女子披了款薄纱外套,紧致腰臀,凹凸得玲珑有致。相比于她那绝色身材,黎娜娜的脸要黯淡许多,稍圆,云烟眉,叼了根烟,略显迷离,很哲学。
阮吟在黎娜娜身旁站定,接水,时不时瞟过去。
黎娜娜脸上尚有未退却的潮红,鲜艳暧昧得紧。她双眼有一茬每一茬盯着盥洗台上摆好了的mp4,上面正在放——数码宝贝,真是诡异的哲学。
她见阮吟觑她,以为对方也想看,也不吝啬,主动手肘蹭上去,将mp4移到两人中间。
“诺,别客气。”
阮吟愣愣,反应过来才摁头点地。她和黎娜娜不熟,以为对方靠近自己,是为了拉自己入伙,缓解被美华及楼里人孤立的境地。后来阮吟发觉自己误会了,黎娜娜仅是单纯地邀她看片儿。
除了数码宝贝以外,黎娜娜的mp4里还有游戏王、四驱兄弟、美少女战士这些中老年怀旧品种。
阮吟鄙夷,黎娜娜嘘她,而后两个女子凑一堆看了整整一个小时。
黎娜娜的圆脸会时不时溢满淳朴的笑,这样的笑很诡异,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这样的女人脸上。
那笑里埋藏乡村古老的山风,十二寸的彩色老电视,奶奶的唠叨,与总催她寄钱回家的重男轻女爸妈的喋喋……
阮吟偏过头看着黎娜娜,像看她在博物馆里见到的达芬奇名作,维特鲁威人。充满了维和又无比地协调,哲学至极的东西,她参不透。
其实阮吟知道,没有人会享受一路睡过去的生活,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阮吟记得以后路上遇到的许多小年轻,年少不懂事经不住诱惑,跟副导演睡过一次,得了角色。她们的名头很快就会被那群男人拿到酒吧里乱传,传的圈里人心知肚明。下一次,下下次,又不得不陷入角色与身体交易的怪圈。你不干,别人会说,你跟他都过了,跟我就过不得?
真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这条路沾不得,一旦沾了,纵然你的笑容若春风,也不得不跌落尘与灰里。
黎娜娜以肘碰碰发呆的阮吟,“小阮,你还看不看?我洗完了,这mp4借你,你可别给我吞了。”
言罢,黎娜娜不以为然地抱桶走了。
那样婀娜多姿,那样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