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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段引之十岁了,霍恩八岁。
段引之很聪明,人人都说他是第五小学的小天才。在他八岁那年,去做小升初的试卷,得了全校第一。市里面有名的初中特招,让他跳级去读。
结果段引之揪着霍恩的衣角不放,他不去,要陪伴着霍恩。
霍恩长成了这个镇上最骄纵任性的小女孩,爸爸宠她,妈妈宠她,引之最最宠她。幼儿园园长奖励段引之的小书包,第二天就会背在霍恩背上;段引之前一手得了数学小测试一等奖,老师奖了一台文曲星,后一手这台文曲星便被放到了霍恩课桌上;就连中餐学校吃鸡腿,霍恩也会得两只,段引之把自己那只给了她。
还有女孩子喜欢的小发卡、小缎带,只要霍恩看上了,第二天便会出现在她的小书包里。段引之是传说中的田螺仙男,木讷得很,嘴又笨笨的,不过霍恩最喜欢他了。
段引之十岁那年,两个小朋友闹了别扭。老师把段外婆和霍爸妈叫去,让他们给两个孩子做工作。段引之这么前程似锦的孩子,不应该陪着霍恩读小学二年级,这在压抑他的天性。
霍恩被霍钊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小鼻子红红的。她变得不爱和女孩子们讨论红舞鞋与小红花的话题了,也不在学校外卖一角钱一份的刮刮卡玩了。第五小学的小校花变得灰蒙蒙的,满头的小辫子变成了单调的马尾,整天埋着头,咬牙学习。
半年后她对段引之说,引之,我们跳级吧,跳两个级。她哭鼻子抱小男孩,“引之,爸爸说我耽误了你。可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呀,一辈子都不分开的。”
段引之沉默地拍拍女孩子的肩,小脑袋抵她的小脑袋,两双眼睛对视着。
然后相对破涕为笑。这是他俩与众不同的语言。
霍恩吃力地在比她本身学力高两个年级的班级里学习着,空闲时候,段引之就来教她,两个小孩子靠得特别近。新班主任见了,摇头,把两人分到一南一北两个方向,距离特别远特别远。一下课,小霍恩又跑去找段引之,两人坐在一起笑嘻嘻吃零食。
见两人分不开,新班主任干脆调换了小霍恩的班级,一班和六班,隔了两个楼层,对于小学生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了。可一到中午,小霍恩又来找段引之了,她带了盒饭,两个小孩子蹲在走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吃得特别特别幸福。
直到那一年冬天,霍恩家买了辆自行车,小霍恩顽皮得很,骑着撒丫子乱奔。“引之引之,你看,我能不握手柄,厉害吗?”
段引之戴了个绒帽子,真诚地点点头,“恩恩,厉害。”
小霍恩特别骄傲,到了哪里都会炫耀她的特技。有一次她又向引之炫耀,张开小手臂,嘴里学着滑翔翼划过天空的声音,轮底打滑,一头栽到了护城河的田坎上,滚了几个圈,掉进了河里。
段引之发了狂一样一跃跳进河里,他不会游泳,却果敢抓住了霍恩。他用尽力气将她驼到自己背上,激烈地打水,他要、他要、他要……他要霍恩活着……
大人们救起他俩的时候,段引之依旧把霍恩驼在背上,他的背脊僵硬地拱起,像只没了命的小虾子。霍恩很快被救活了,小孽障命大又硬得可怕。霍爸本欲一耳光给这孽障扇去,可她那双大眼睛一睁开,空朦朦的,男人什么也不想了,抱住她啜泣。
段引之依旧徘徊于生死之间,他差点被截肢了。医生说他的腿冻伤太过严重,需留院观察数月,有可能站不起来了,也会留下一辈子的隐痛。
段外婆天天以泪洗面,她可以怪罪霍家,又不忍心再伤害这样善良的一家人。于是她开始疏远了曾经亲密无间的邻居,独自照顾她的小外孙,怜悯他坎坷多舛的一生。
她没想到,邻居家的小姑娘一睁眼,便哑着嗓子喊小外孙的名字。趁大人不在,小姑娘歪歪倒倒从病房溜出来,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段引之的病房。钻进昏迷不醒的段引之被窝里,死死抱住他,“引之引之,引之引之……”
她喊了几千几万声引之,霍妈妈说段引之会死,小霍恩吓懵了,问引之死了,她到哪里去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的,引之没了她不行,引之那样温顺,会被人欺负。
“我怕你死了,死好可怕的,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姑娘的眼泪和鼻涕打湿了段引之的病服,在那个夜里,小男孩醒了。他睁开眼,一直睁大眼,他太小了,不知道这首诗,终将此夜长开眼,以报平生未展眉。
“影子……”小姑娘嘴都喊麻了,发音诡异,“妈妈说你腿坏了,以后我当你的腿,照顾你好不好?”她太高兴了,段引之被他喊醒了,一定是阎罗王嫌她烦了,才把她最好的朋友还给她。
“……”段引之盯着她,不明所以。
“就是我以后都照顾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坐轮椅上,我就推你。你睡床上,我就跟你睡床上。”霍恩急切解释。
“就是……就是……我以后要嫁给你!”八岁的小姑娘倔强地撅嘴,眼神坚定,“这样我哪儿都找得到你,我俩就不会被分开了。”她哭累了,靠着段引之肩膀,软绵绵地又睡着了。
段引之谨小慎微地呼吸着,逐渐紊乱,双腿从毫无知觉到隐隐作痛,霍恩成了他的神迹,亦成了他的腿疾。
过了半年,段引之在霍恩的陪伴下渐渐能走路了。两家大人又好了,他们说,霍恩和引之,大概是离不开了。
两家又多了欢声笑语,还说要定娃娃亲。段外婆笑说,要是早几十年,他俩家早就定了。霍妈妈有些不高兴,段引之毕竟有问题,自家女儿生得乖巧又懂事,怎么能说这种话。大家平时开开玩笑就算了,毕竟孩子还小,下不得台面。
过往以后,霍妈妈里里外外岔开霍恩与段引之的相处时间,告诫女儿,长大了要避嫌,不能随随便便和引之睡一张床了。
那一天早上,霍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上系了湖绿色的缎带,她摇了摇段引之窗口的风铃,两只肘子递上去,撑住窗框,“今天妈妈说我不用上学,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从来没去过哟!”
小霍恩笑得特别好看,双眼眯起,伴随晨曦,灿烂生辉。
“你好好上课,回来给我补课。”小霍恩说。
“早去早回。”段引之的话依旧很少,他撩了撩小姑娘的额发,替她挽到耳后。
他没有想过从此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俩之间最远的距离,曾经是一班到六班两层楼这样远,后来又变成了3045病床与7890病床两栋楼这样远。更远是哪样的?两个孩子都没想过。
那天段引之也没去上学,一队黑色高档轿车停在筒子楼门口,上来一群西装笔挺的人。他们找到了外婆,说该是时候把段引之送回去了。段引之躲在门后,听不懂,却没来由地惧怕。
那群人要带段引之走,小男孩死死扒拉住门框,手都扣出血了。最后外婆挥开那群人,将段引之抱在怀里。这几年她老了好多,生了严重的病,医生说活不过五十五岁。
“引之,你想见爸爸吗?跟恩恩一样,过有爸爸的生活。”外婆有一招没一招地挠段引之的小脑袋,“告诉外婆,想吗?”
段引之摇头,他的生活已经够幸福了。
“可外婆想啊,外婆想我家引之父母双全,有好多好多人疼爱。这样别人就不会嫌弃引之了,大家都喜欢你,你会比任何人过得都好。”
“霍妈妈也不会了吗?”段引之抬头,一双眼睛清清澈澈的。
外婆心中一堵,爬上了皱纹的脸紧皱一下,又松开。她擤了擤鼻子,“不会。”
“那就见一面就回来?”段引之犹疑,“就一面。”
“嗯,明天就回来。”外婆微笑。
“我答应了恩恩,今晚辅导她。”段引之摇头。
“明天。”外婆坚持,捏他小鼻子。
段外婆倔,段引之更倔。他一定要等到霍恩回来才肯走,一定一定要等到霍恩回来。
西装笔挺的男人们带了好多礼物给他,一个一个用闪金粉的彩色盒子包装,精美无比。他把它们全都堆砌在霍恩家门口,蹲起来等待。
霍恩……霍恩……霍恩……段引之一笔笔在染灰的地上写霍恩的名字,直直写到□□灰全沾染到了手上,地面光滑如新。霍恩从不会回来这么晚,太晚太晚了,霍家一家人还没有回来,段引之渐渐眼皮打颤,睡着了。
西装男把他抱进车里,轿车缓缓驶走了。
乔家失去了一个男孩,那是汪欣的儿子。高雅的少妇随之崩溃,整个人疯婆子似的,全无仪态,神识不清。直到有人把段引之带到了她面前,薄薄的眼皮,白皙的皮肤,温顺的模样,就那么一刻,汪欣双眼浸满眼泪,怀抱男孩紧紧不放。
乔询见爱妻恢复了意识,很是欢心。起初把段引之接来,是心理医生的提议,找一个汪欣儿子的替代品,或许能引导她走出来。乔询从不在乎谁继承乔家,他真心真意地爱汪欣,即便儿子不在了,也不会使任何方法弃汪欣于不顾。
段引之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乔询本来一辈子也不想认这个孩子。但为了汪欣的病情,他找来了小男孩,打算试一试。出乎意料地,汪欣接受了段引之,一开始是代替品的爱,越是相处,越是真真心心的怜爱。
为了治疗他的心理疾病与腿疾,夫妇俩陪伴他一同定居美国。小家伙再没说过一句话,固执地拒绝治疗。医生越是治疗他的腿疾,他就越是想方设法折磨自己那双几近残废的腿。而后医生放弃了,采取保守治疗,能跳能走,只是每到冬天,钻心似的疼痛。
段引之被改名为乔皙,他享受这种痛,甘之如饴,希望永远好不了。这样他就能时时刻刻感受到霍恩的存在,她是他的腿疾,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两人最远的距离,有了足足两万公里那么远。小小的孩子无能为力,他始终无法接受,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小姑娘了。
有一天乔询告诉乔皙,外婆去世了,霍恩家人去楼空了,平祥镇再也没有一个叫做霍恩的小姑娘。
有一天乔询领来了一个小女孩子,畏缩胆怯,战战兢兢。小女孩鼓起勇气走过去,拉拉乔皙的衣袖,“乔家哥哥,我姓霍。”
十二岁的乔皙眼睛蓦地点燃。
“霍,霍元甲的霍。霍小莲。”小女孩子说。
“霍恩。”巨大空旷的房间里,一丝阳光泻进来,少年转头,“你叫霍恩。”
……
……
然而霍小莲终究不是霍恩,她陪伴了乔皙九年。霍家从一文不名,渐渐富甲一方。霍小莲忍了整整九年,终于爆发了,“乔皙,我不是你的玩偶!”
“我不喜欢芭蕾舞。”
“我不喜欢缎带花和舞鞋。”
“我不喜欢你为我安排的路。”
“我不喜欢你控制我,对我指指点点!”
“乔皙,我……我恨你!”被乔皙养得骄纵任性又人格高贵的霍小莲连吵架也高昂天鹅般的美颈,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属于乔皙心目中已长大的霍恩。霍小莲比霍恩多了口是心非,她明明爱着他,却自尊自强地误以为那是恨。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乔皙终究还是会与他的小姑娘重逢,纵使她改名换姓,纵使她忘了他,纵使她被生活折磨得低下头颅,纵使她外貌浑然变样,纵使……她在他之前,爱上过其他人。
这都没有关系,他第一眼见到她,连她身份都不清楚,便被她深深吸引。他想亲吻她的嘴唇,想啃舐她的脖颈,想占有她的身躯,想进入她的身体里,把她欺负得嗷嗷直哭。
他做到了,在他与她重逢的第一个夜晚,他把他的小姑娘吃了三次,她哭得好生可怜,咬紧他的肩头不松口,“乔皙,乔皙,你慢点。”
怎么能慢呢,我恨不得死在你的身体里,我的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