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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作为前军的两千夜族精骑已经徐徐走过,紧随其后的步卒虽然也身着形制类似的黑色铁甲,但胸甲上另有两条白漆描出的横线,显得与前军稍有不同。此外,这些步卒的肤色偏黄,面高而宽,且尽是些黑发黑瞳之人,与肤色泛灰的夜族判若两类。远远望去,这些人个个身健体壮,士气高昂,军容上丝毫不逊前军。他们便是大陆上分布最广,人口也是最多的居易族人。因其适应力强,极善开拓耕殖,这个种族在上古时期就被当时的光族统治者命名为居易,意为“易居之民”,也常被各族简称为易族。驻扎寒薇城的银华军有精甲三万,其中倒有两万是易族兵士。
“陆兄,快看,是孟万户!”队列中,一个矮小精悍的易族军士激动的说着,对着身旁穿着备官衣甲的人直使眼色。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银华易军统兵万户孟彰身披乌锥铁甲,外罩一件漆黑的银边氅衣,在十数个亲卫的簇拥下一掠而过,径直向城门处纵马驰去,引得路道旁观看的民众发出一阵欢呼。
“孟将军战功赫赫,据说连统制公都对其刮目相看。能在强者如云的夜族眼中占据一席之地,是个真正的英雄。”说话的备官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棱角分明的五官虽算不上俊秀,却也是仪表堂堂,他看着孟彰的背影,一副羡慕的表情。
“我贾川从军五年才熬到什长的位置,早已没了当将军的想法,但陆兄你就不一样了,你刀术这么好,还熟识用兵之法,短短一年便获了备官之位,我有时也在想,当时若不是那个夜人……”贾川突然一停,硬生生的将后半截话咽回腹中,他一面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一面偷瞄着身边备官的表情。
这个年轻备官刀术颇为高明,一年前在军团校场上大放光彩,连续打倒了十三个与之对阵的新兵,皆为三招之内分出胜负,尽出风头。营中老兵见状心中发酸,便出口讥讽了几句,不料这个刚刚入伍的年轻人却针锋相对,毫不相让,直至双方拔刀。结果出人意料,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老兵居然不是年轻人的对手,接连败下阵来。当时全营轰动,引得上千人在校场围观。
这一幕刚巧被一个路过的夜营百户瞧见,便要求与之试刀。结果,那个夜人的身手当真强得惊人,仅一刀便将年轻人手中的木刀斩落,随后扬长而去。年轻人的内心因此大受震动,从那天起便低调了很多,他不再与人比武,只是经常独自练刀,直至深夜。由于他与夜人比武之事越穿越神,竟阴差阳错的得到军中上层赏识,罕见的连跳两级,直接升至备官,一跃成为了一名领兵一哨五十人马的下级军官。
见身边的人面色毫无异样,贾川仍有些不放心,便小心劝慰道:“陆兄,其实我们没必要和夜人较劲,那些老妖怪个个都像乌龟一样长寿,随便一个夜族军士自成年之日起便会至少接受三十年的格斗训练,更别说之后还有近百年的时间可以任其领悟武道精髓。退一万步说,那天那个夜营百户,确实有些强得吓人……”
“你就别说了,我没事的,”备官淡淡的说着,脸上十分平静,但语气中却带着异于常人的倔强,“那次输给他是我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但那也仅仅说明那时的他强过于我,仅此而已,如果还有机会,下一次,我绝不会再输……”
正说着,一种被人紧盯的感觉忽然自项背传来,令他心中顿生不安。他立即回头张望,却找不到这种感觉的源头。
“陆兄,你在看什么呢?”
“没有……没什么……”备官摸了摸脖子,道了一声奇怪,继续随军向前走去。
锦云楼的雅阁内,白衫老者捋着长须,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名军士远行的背影,低声道:“有些意思……”
“老师,您看到了什么?”名为丘贤的侍从轻声问道。
“我看到了上苍在冥冥中引领我们来到这里原因……有时候,天神的心思还真是叫人难以捉摸……”老者喃喃自语,在桌前坐下,将袖摆挑了起来,丘贤看出老师是要书写,立即从随身的竹箱中取出纸笔,铺于桌面。
老者在方形白绢上疾书数行,随后从一个青玉小匣中取出了一块色泽鲜红的印章,轻轻敲下,绢纸下角便多了一个樱花状的印记。
“马上羽书传回王城,交给门下的人细查,不可有误。”老者将白绢递给丘贤,后者不敢怠慢,以双手接下。
“老师,为何我们不直接将他杀掉?这样一了百了,岂不更加简单有效?”丘玄从老者的举动中猜出了一些端倪,略感困惑的问着。
“莽撞性子……乱世的引线若只凭杀几人便能轻易割断,当年并威王极葵斩杀白夜太氏家主和其他十七名意图不轨的将军之后,又怎会依旧发生那场令我朝国本大伤的旷年内战?”老者无奈的摇了摇头,“乱世乃是天神在凡间布下的棋局,擅行杀戮,只会适得其反,对大局毫无益处。我们只需查明那人的身世和背景,如有必要,生杀之事也会交由官署处理。极天宗是为引导苍生顺应天命而生,手上沾染鲜血只会引起神明的厌恶,若是你擅杀无度,便再难聆听来自云端的声音!丘玄,你要谨记这点。”
看出了老师脸上深深的失望,丘玄不敢再乱说话,缩着头退在一边。
“玄师弟不必心急,待几年之后杂念去除,自然可以参透更多……老师,我现在便回客栈,将此信以飞鸽传往千旭城。”丘贤出言安慰了丘玄几句,继而对着老者行礼告退。
丘贤走后,雅阁内只剩下两人,老者闭着双目,表情怡然,仿佛在打盹休息,又像是在静静倾听。丘玄局促的站在一边,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有些焦躁得摆弄着袖口的纹边。半晌,老者动了动身子,端起茶杯,悠悠得饮了一口茶水。
“老师,天色已经暗了,我们回去么?”
老者点了点头,刚要起身,忽然脸色变了变,又重新坐下道:“天意难违,看来该来的人,迟早还是要来的……去让掌柜备些酒菜,我们需要在此候客。”
“候客?”丘玄强压着想问个究竟的想法,但是老者并不看他,他也不敢多问,连忙匆匆下楼准备。
掌柜兴奋的声音顿时响了起来,隔着楼板嗡嗡得传至阁内,想必是又在滔滔不绝的介绍各招牌美食。在掌柜的催促下,半日没有开火的后厨牟足了劲头,不一会便将一道接一道的菜肴摆上了饭桌。
“……这是本店最后一道压轴菜,名曰‘玉钳福将’,取用的都是星纶河中最鲜的河蟹!别的地方不敢说,这寒薇城内,能做出此菜的绝不超过三家……”掌柜看着桌上十来道价格不菲的菜肴,心中乐开了花,十分卖力的挨个解说着每道菜肴的取材和口味。
“掌柜的……”忽然有个店里的伙计从门帘后伸出脑袋,神色有些慌张。
“冒冒失失的,鬼敲门啦?没见到我在招待贵客么!”掌柜不耐烦的低声训斥。
“不是……刚有个客人进店,不要酒水饭菜,也赶不走,就只是在那坐着,看起来挺吓人的……”
“去去去,就是个普通的叫花子吧?随便扔几个铜毫让他赶紧走人,别搅了这边贵客的兴致!”
老者听见两人的对话,眉毛略微上扬,发声问道:“请问这位小哥,那位客人,是不是拿着一根铁杖?”
“哎?您怎么知道?那人确实拿着根怪模怪样的铁棍,还不让别人碰!”
“没规矩!”掌柜瞪了伙计一眼,对着老者拱手道,“小人有眼无珠,刚才失言了,敢情那位客人是您约好的朋友?”
“相识而已,朋友倒称不上,既然凑巧遇见,就请他上来坐坐吧。”老者说的轻描淡写,手指却有些不安得在桌上轻敲着。
丘玄拜入老师门下已有七年,也随其游历过小半个天下,他曾见过老者在山巅呼唤出如山峦般宏伟的流云之城,也见过老者将奔腾的山涧冻结为可供通行的冰梁,在他眼中,老师简直是一个如同天神使徒般的存在,从没有在任何人和物的面前露出过一丝半点的惊慌,而这一次,他却见到老师脸上显露出了与常人一般的紧张。
未及细想,门帘已被一杆颜色黝黑的九环铁杖挑开,露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禅师。这个禅师一身黑色的布衣劲装,外披着粗麻的披风,他的面容还算清秀,但是脸侧和颈部却留着未知兵器留下的伤疤,整个人看上去非但没有修禅之人的清雅,反而如沙场之士般孔武逼人。见到屋内端坐的老者和侍从,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
“没想到,在边城的偏僻酒肆里,居然可以遇到道宗的天禅师,失敬。”老者率先起身,礼数做得周全,脸上却是冷冰冰的。
“哪里,星宗的长老本领通天,竟能算出命星的轨迹,在下也是万分佩服。”
两人的对白令丘玄心中猛跳,几乎要将袖中的细剑抽出。道宗和星宗虽都是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古老组织,却始终互为死敌。极天宗观星奉天,称为星宗,虽然并不喜好杀戮,却对道宗门下从不手软,千年中,两派门徒血腥厮杀,明争暗斗,已结下难以化解的死结。道宗以修身入世为本,追求着“天下大公”的缥缈理想,其禅师大致分为“天、地、尘”等若干层级,其中天禅师已居高位,实力必然不容小觑,也难怪老师如此看重。
“这酒肆饭菜一般,却比野外小店好了很多,禅师行走天下,大多生活清苦,若不赶时间,就与我坐下一同小酌两杯如何?”
“呵呵,天下大众,能吃得起此等菜肴的人又有多少?我既然决意修身,自当严以律己,如今连年有人饿死在街头巷尾,我岂能安心在此享用佳肴?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不公对于星宗的大人们来说,可能便成了所谓的天命。”禅师并不入席,只是从桌上拿捏起一只精美的白瓷酒杯,语气中带着讥讽。
“世间万物均以弱肉强食为循环,夜族强悍聪颖,寿命久长,是天神所赐予的福祉,谁能质疑?并不是夜族夺了天下,而是天下选择了夜族!世人若识天命,自当各司其职,在世间安渡一生,维护我朝的安泰,即使有少数人生活不幸,也不应当成为某些人挑起战火的借口。道宗自诩同情弱者,从而挑动各方对抗朝廷,难道就看不到历次平叛后那盈野的尸骨和哀泣的子民?为了那个可笑而狭隘的理想,牺牲众多的人命,如此逆天而行之徒,才是这世上最该消失的毒瘤!”
“道不同不相与谋……本也没指望说服你们,”禅师将酒杯掷回桌上,单手拖动起那柄刻满卷云纹的铁杖,在地板上一跺,发出一声脆响,“这黑暗的王朝早已腐朽不堪,你们冥顽不化,仍旧在夜族膝下助纣为虐,简直天理难容!我既然站在这里,便定要阻你继续戕害新时代的火种!”
“哈哈哈!好!!”老者缓缓站起,慢慢平举双臂,忽起的狂风从窗口吹入,带动他身上的雪色长衫张狂的飞扬,周身也散发出慑人心魄的力量,“乱世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灾祸,所谓新时代,不过是臆想者的疯梦罢了……若想出手,尽管一试,亵渎天神意志之人,便由老朽亲手铲除!”
“录世道,天禅,墨台毅!”禅师双手紧握铁杖,施了一个武者决斗前的起手礼,身上的肌肉膨胀起来,几欲撑破衣衫。
对面的老者郑重回礼,手中多出了一把遍布精美花纹的青铜细剑,其眼中闪亮如同业火:“极天宗,南院长老,钟离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