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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他东方欲晓的心里,竟这样坚信是我要杀人,而非人先欲置我于死地!他现在的眉目神情,生生叫我想起桑子林中他所言与我此生缘尽、叫我切勿为祸江湖的话,原来在他的心中,我就是毋庸置疑的作恶之人!原来从始至终,他竟都是如此耻于与我为伍为伴!只怕我方才以为他对我的种种回护,都不过与从前一样,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解!
胸中撕心裂肺的痛感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作无物,唯有心里的寒痛之意一重一重,压过尽渗入肺腑经络的苦寒。
我左手接过被震飞的碧水青天剑:“没有我,你何以复得飞溟剑?你今日,是要拿它来取我的性命么!”
他一怔,好像被我问住。我不等他再答,左手提剑接连三下往他身上砍去。我此刻的右手已如废掉一般无异,左手持剑,既无力道,又无章法,只是浑然如拼命一般要与他决斗。东方欲晓见我神情大异,惊讶之中盛怒也消却了几分,只以冲阳剑法中最基本的几招格挡。
可我现下的状况,确是连最简单的几招也招架不住了。
浑身好似皆被冷汗浸透,渐渐没了一丝温热之感。碧水青天剑倏然脱手的一瞬,一道白光仿佛从天际生出,漫进这震阳观空阔无人的大殿中,漫进我悠悠阖上的眼底。我整个人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去,转眼离飞溟剑的剑尖不过寸许。
原来我今日,是要死在这飞溟剑下了,与七年前娘亲一样,死在这冲阳剑法之下。
哐当两声清脆声响,像是什么兵器落地的声音。我的身体没有碰到冰冷的剑锋,也没有触到地上坚硬的石板,而是落在了一个熟悉又暖实的怀抱之中。一股血腥之气钻进鼻尖,是谁受了伤,流了血?
隔着沉沉的眼帘,我仿佛感到几道金光骤现,是那个人的古刻金刀么?那一阵阵惶急惊痛的声音,是他在唤我的名字么?这是我尚有意识的最后一个念想,旋即头往后一栽仰便人事不知了。
混沌之中,周遭仿佛无天无地,只余一片黑暗如漆的胶着。青庐的绿竹阴阴,山清水秀,我是回不去了。那一缕缕箫声,若风之幽鸣,丝绕婉转,我是再听不到了。十里秦淮,华灯初上,莺歌燕舞,纵然幻美绝伦如晶莹泡沫,终究也是破碎了。这些都是我前世的旧梦吧,是我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放、牢牢刻在心里不肯释怀的旧梦。如今我可是要踏上奈何桥?再不肯放,也应就着一碗孟婆汤,全数抛却忘记了。
周身一动不能动,只是极冷,彻骨的寒意不禁叫人心疑,这大概便是阴曹地府的温度。我心中叹息,自己竟这样死去了,娘亲的死还没有问清,易叔叔还未再见到,金沙教中尚无主事之人,我到底辜负了先教主的托付。
还有他,霍绎,难道我与他最后的交谈,竟是天涧宫中那一场大吵?我是不愿那样的啊!可是他怕是不能知道了。
我自己也是笑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后悔?
自己为何如此在意他的一言一行是否真心,为何见不得他与别的女子在一起,又为何在他决绝搬离万涧峰后不争气的失落又负气,难道不是早该清楚的么。
可我为何又频频以盟约之义试探他,偏执地逃避自己的内心,不愿给自己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是我因为过往伤痛而害怕了么?是我因为他的捉摸不定、心思难测而畏缩了么?
可是现在,他怕是永远也等不到我的答案了。这一刻,我竟怕他会因此而伤心。
一阵漂浮,我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虚缈幻境。僵直的身体似渐软绵了下来,一股温流直注入体内,好像晨曦中初现的第一缕红白日光,直扫荡开漫长暗夜积蓄的无尽黑寒,虽只有初升一缕,却足可以染亮无边的地平天际。我的身心俱是无比的畅快与轻松,只想永永远远停驻在此刻,享受这源源包涌而来的暖热。
不知过去了多久,亦不知我在这阴寒与温暖的两境之中游走了几遭,忽觉一抹林间清风拂面,撩得人鼻尖痒痒的,我使力动了动沉沉的眼皮,睁开了双眼。
眼前耀目的白日之光是我许久未见的,我觑了觑眼睛,方才习惯过来。我似在平躺着,左手边开了一扇精巧的木质小窗,那一缕轻风便是经此入来。右手边仿佛有轻轻步履声传来,“醒了?”
那声音苍迈而祥慈,我转动眸子,见一须发尽白的老者神情关切。那老者身着灰纱道袍,虽年纪高迈却面色润佳,精神矍铄,一眼望去确是慈眉善目,面容可亲。我心中纳罕,眼前这位莫不是一久居天界的星君老仙?
我环顾四周,但见高顶灰瓦,圆木作柱,四壁清白,屋宇空荡,唯有我身下这一张宽厚的巨大石榻。我不禁心疑,这天宫怎地倒如此朴素?那老者见我不语,便手搭我腕,闭目凝神静静诊起脉来。
我尚有脉息?我竟没有死?那这里便不是什么仙居冥界,我脑海中忽然一闪过方经的那一场乱战,心中登时恍然,这里是震阳观!
我倏地抽开了手腕,可就动了这小小的一下,已觉着眼前天旋地转,再想弹身坐起,却是如何也没有气力了。我脱口道:“净劫道长?”
那老者收了空撂在石榻边缘的手,不急不缓地笑言:“躺了七个日夜,脑子还这样灵光,着实不易。贫道净劫,安教主与贫道是初次见面,这里是贫道平日的坐关之所。”
我整个人登时警惕起来,两手支着石榻挣扎着起身,然而头颈的沉痛却隐隐相随,顽固不散。
净劫似看出我极大的防备之心,平缓道:“安教主稍作休息,不要妄动。如今安教主脉象充盈,内息平稳,已有大愈之兆。只是这接连七日水米未进,自己身体的亏空还要先填补了为好。”
净劫所言我一半听了进去,一半似并未入耳,心中只是不断自问着,七日?我为何会一直在这里?为何会与那净劫呆在一处?他又为何会好言劝导于我?
净劫微一沉吟,又道:“安教主贵步缘何而临震阳观,贫道已从弟子口中获知。只是就算安教主心存再多疑问,也要自己有力气了,才好听贫道一一分解。”
弟子?不知净劫所言之弟子,是不是东方欲晓。不过净劫既然语气平沉,想来东方欲晓现在该是安然无事。
净劫见我仍是面色沉谨,未有一丝放松之态,似对他所言充耳不闻,只摇了摇头,似是无奈,朝房间一侧门扬声道:“居士且进。”
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见了来人,竟有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如那久经漂泊的流浪人儿,历尽波折,终于又得见至亲,只觉自己隐忍许久的委屈与忧愁,皆在这一瞬涌上了心头。我的鼻尖一阵酸热,眼泪已滚滚而落:“易叔叔!”
易叔叔未发一言,只两袖带风大步走到石榻旁侧,轻轻把啜泣不止的我搂在怀里。便在扑进易叔叔怀抱里的一瞬,我的眼泪更无休无止的如滂沱大雨般肆意流下。
片刻的恍惚,仿佛转眼回到了从前的青溪之畔。儿时于溪边撒欢玩耍的我一不留神,一脚踩偏,一下子便整个人坐倒在了水里。溪水虽浅,我却也不知站起,只知坐在凉丝丝的水里哇哇大哭不止。易叔叔闻声赶来,忙把我从水中捞起,抱在怀里,交给娘亲替我换衣衫,还哈哈笑道:“这小家伙去水里耍了一遭,倒是沉了许多!”
这番来震阳观以前,我心中曾有过千百个念头,初见到易叔叔时,会与他说些什么?是要告诉他我新习了金沙教的秘籍地月心经,还是解释我为何会废杀掉执规使?是要通报他柳娥姑娘一切安好,还是要讲出我与霍氏缔结的姻亲之约?
只是此刻,我竟是一件事都讲不清,一件事都不想讲了。我勉力平息了哭泣之声,只说出了一句:“易叔叔,我好想你……”
易叔叔宽厚的大手轻拍着我因啜泣而颤抖的肩,柔声道:“七日啊,烟云你可知道易叔叔有多担心你。”他一语说罢,仿佛久悬的心才终于放下。
一个小道童从侧门进了来,手里端着一碗米汤,易叔叔松开了怀抱,接过了那汤碗,道:“先喝下罢。”
我本来就饿得不行,加上这米汤既是易叔叔端给我的,我自然再放心不过。那米汤稀淡,我擦了擦面上的泪痕,便举起碗一仰头尽喝了。果然一碗温食下肚,人便不再似方醒时那般虚脱,仿佛才真正焕活过来。
那小道童领了空碗,恭身退了出去。我抬头,见净劫注视向我,不过他似在看着我,又似遥想起别人。
是了,他当然是想起了我娘。
“安教主之音容情貌,果然与当年的妙雨仙子神似。”净劫平静着说道。然而这一片平静之下,又似抑藏着波澜欲起的暗流。
我转头向易叔叔问道:“七年前,易叔叔是不是也在天涧宫中?”易叔叔神色微黯,道:“先教主原想瞒你一世,到底还是没有瞒住。”说罢便点头:“不错,当时天涧宫中原本确实只有先教主、唐慈、成元涣与我,净劫道长、孟掌门、晦明法师与慧一师太,这金沙教与五派的八大高手在。”
我默默点头,既然易叔叔当年亦在,那净劫既当着他的面,想来如若有言,便不会有假。
从木棱小窗溜进的山风带起了净劫灰白道袍的广袖,他虽然还未开口,自己却仿佛先沉浸到了那旧年的往事回忆中去。本因常日静心修道而超脱平和的面目上,亦渐笼上了一层是拘泥于凡俗之人才会有的悔恨。
“贫道一生,未曾下手杀过一个不该杀之人,唯有你娘,的确是为贫道错手所杀。”净劫坦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