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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点一, 那锤是致死凶器已毫无疑问,凶手在锤柄上留不留手印都不影响此乃‘凶杀’、‘人为’之结论。如若凶手担心官府据手印小划疑凶范围,整根锤柄上的积灰抹去。相较在锤柄上不留任何痕迹, 直接抹去积灰岂不更易做到?”
沈人伸出一根手指, 用指侧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除非, 凶手不是不想抹去积灰,而是根本无法抹去。”
“说明凶手行凶时,用的不是手, 不是脚, 不是身体任一部位,甚至,与锤没有任何接触。”青岫展眸看他, “更甚者,凶手是远距行凶, 案发时根本未在陈家院。”
“所以, 凶手无法抹去锤柄积灰,”沈人眸光如星,“所以, 屋内和廊下没有留下凶手进入过的痕迹,所以, 院门由内上闩并不意味凶手乃翻.墙而逃。”
见青岫上并无惊异意外之色,沈人笑手一托,示意他“请”。
有些不当的话说了便说了,再解释反而凭添尴尬, 索性自然些抹过去,对方是个明白人,懂的自会懂。
明白人青岫便道:“疑点二, 陈野狗归家后发其父尸首伏廊下,若按人之常情,是必先行查看亲人是否还存有气息,慌乱间应会在尸体周围留下相对混乱、反复覆盖的足印。
“然而方才学生在廊下细观,陈土狗陈尸处周围,竟只清清楚楚地留下了陈野狗一来一去两行足迹。
“再据陈野狗报案时所言,发其父死后他便跑来府衙,知他竟连近身查看父亲伤势之举都未有,便立刻奔出家门前来报案,这不是惊慌失措,反而更似是早有所料般冷静。”
“疑点三,”沈人伸出三根手指,作猫爪状屈挠了几下,“刘木头的嫌疑洗得太过干净。凑巧他今日比陈野狗早出门一刻,凑巧他偏去叫了李三郎同行做工,凑巧他妻儿这几日不在家了娘家,诸巧凑一件事上,即便天衣无缝,也该先疑三分。”
“疑点四,”青岫偏头望向陈家院子,“暂不提凶手如何做到远距行凶,单说凶手选了一柄几十斤重锤,并能保证其准确砸陈土狗后脑,便不似抱姑且一试之心所能为。此行凶手段,应是经过细心且精密的计量和谋划的,凶手也必是极为熟悉陈家父子作息、陈家屋院布局,甚而时常出入陈家之人。”
沈人低头以手扶额,似在苦思,半晌闷声道:“本府已再想不出其他疑点了,小苏师爷……”说抬头,一本正经看青岫,“你再说出一点,你便赢了。”
小苏师爷无表情:“学生不敢。”
沈人闷笑两声不再逗他,转身带青岫走陈家院门外。
“此案尚有疑点未决,”沈人一派正气对巷众人道,“为防案有扰,暂陈野狗、刘木头带府衙安顿,眷张氏有所不便,只在自家暂时禁足,陈刘两户留衙差守,闲杂人一律勿近。”
刘木头闻言连忙膝行上前两步,一脸冤枉:“老爷,小的与案无关啊!因何不让小的归家?小的明日还要去马财主家做工,耽误了工时便挣不了工钱,挣不了工钱便没饭吃啊老爷!”
沈人低头看他,脸上笑容掬:“莫急,待结案后本府偿你损失,如今陈土狗尸首尚不能收殓,夜里你一人在家,难道不怕他冤魂登门作祟?”
“……”青岫略无语地看这位堂堂知府吓唬他的百姓子民。
当然,是吓唬,亦是试探。
刘木头遍身打了个激灵,忙道:“小人未做亏心事,陈土狗冤魂又怎会找上小人!”
“生是什么样的人,死是什么样的鬼,陈土狗生前无风还要兴起三尺浪,做了鬼岂不更是无所顾忌毫不讲理?”沈人言之凿凿,全不似头顶青天红日的圣人门生。
眼见刘木头还要再争,沈人手一摆:“行了,便这么了,再说拉下去掌嘴打板子。”
说至此处约是想起老张头的“整毁床板子”,不由笑了一声出来,转头去瞅他家小师爷。
小师爷摆一副不苟言笑死人脸与他看,沈人握嘴愈发笑意难抑。
另一袖里的拳却握得指甲嵌进掌心里。
距天黑还有些时候,陈野狗和刘木头被带去府衙看管,仵作进得院为陈土狗验尸,捕头带一干捕快走访四邻挨户排查。
沈人却带青岫去了旁边刘木头的家。
到底是家有眷的门户,刘木头的家相较陈家父子的狗窝齐整了不知少倍,桌光椅净,橱柜整洁,日常用物井井有条,院子里甚至还打了口井,井上架汲水用的桔槔。
唯略显杂乱的是院内一些成品与半成品的木工活计,却也不似陈家父子那般无章乱扔,至少有充足的落脚之处与日常活动所需空间。
“唔,”沈人摸下巴打量这满院子的木艺家什,而后指了一个柜给青岫看,“若非你我方才得出远距作案的推论,眼前再看这柜子,正放在与陈家共用的院墙边,若攀了它上去,岂不正好能跳入陈家院。”
“此柜略,并不好攀。”青岫道,“既如此,何不再放张桌或椅在旁边垫脚,反而给自己增添难处,何况那边廊下还倒放一架竹梯用。”
沈人笑:“刘木头壮实得很,保不齐两下便能攀上柜去,又何必此一举再垫个桌椅。而那竹梯上既无雨痕又无泥迹,显见昨日与今晌都未曾用过。你我与其在此猜测,不如攀上柜去证实有无痕迹。”
青岫便看他。
沈人转头环顾一周,道:“院诸物不宜挪动,恐破坏场,而本府么……虽白生了个个子,身手却有些笨拙,少不得要麻烦小苏师爷亲试一了。”
青岫很怀疑这人是借机逗弄他,却又无证据,懒得与他扯皮,只抬头看了看那柜低,掂量这小苏秀才体力,记忆里小苏秀才老实得很,从小至也未做过攀爬低的淘气勾当,以至青岫也拿不准这副身体能做到怎样地步,只得勉力一试。
走至柜边,伸了双臂向上一跳,两手扒住柜顶边缘,欲做个引体向上,奈何双臂无力,吊在柜门上喘息了一,便试翘起腿来去够柜顶。
翘了一半,瘦削的腰腹便一阵哆嗦,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气,百无一用是书生。
眼看这瘦长腿儿坚持不住要从半空落下来,忽而一只手由身后伸来它兜住,未青岫反应神,腰上便又握了另一只手,两手一只抬,一只扶,不见费力地便他托举起来。
青岫遍身不自在,强敛心神看向柜顶,又在旁边墙头细查一番,末了示意那手放他下去,待脚落了实地那两手拿开,才觉被触扶过处一片微热。
沈人上反而不见先前的逗趣之色,负了双手退开两步,正色问他:“如何,有甚发?”
青岫便也从容答他:“柜顶并无任何留痕,被昨夜雨水冲刷得甚为干净,若今日上午当有人通过此柜翻墙,也应留下些泥水痕迹,然而没有,也无擦拭过痕迹。”
“墙头呢?”沈人问。
“同样无泥痕亦无拭痕。”青岫道。
“照此看来,刘木头似乎已无半分嫌疑,先前所疑之巧合,也似当纯为巧合。”沈人沉吟再度转身打量刘家屋院。
刘木头比陈家父子勤快许,院子地皆铺了青砖,不似陈家院子,一遇雨便泥泞不堪。
这青砖地上并无半个泥脚印,见刘木头所言不虚,一早上工后便再未进过家门。眼下砖上雨渍已半被白天日头晒干,再有暖风一吹,只余沿墙一道排水槽内还显湿漉。
沈人却细致得很,带青岫刘木头家再一次里里外外勘查个遍。
天黑时才至旁边陈家,叫上一干下属打道府,只留几个守门衙役。
不想走到一半时,新至桑阳城上任的知府老爷图新鲜,要吃街边摊当晚饭,并且极尽吝啬之嘴脸地拒请众下属一起受用,打发了众人各自归家。
连自个儿亲生的长随都没剩。
唯与他同住府衙内的小师爷被他留下,推坐在桌边条凳上,知府老爷亲自招手叫饭:“煎一碟子虾饼儿,烘个笋脯儿,芥末醋拌鸡丝,蜜酒煨火腿,六个松子桃仁儿芝麻烧饼,两碗鸭糊涂——挑肥鸭子做,再……”
青岫无语看他:“吃不了。”
沈人脸儿笑应他一句:“吃些,浑身瘦得没个二两肉。”
青岫身上微微一僵,腰腿那两处似乎又泛起微热来。
沈人却似一无所觉,又叫了一小壶兰陵酒才作罢。
“喝么?”沈人捏壶脖子在青岫眼前晃,“兰陵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诗里尝见,却不曾喝过,今日品品鲜。”
青岫摇头。
“怎的不喝?”沈人却要追问,笑眼在店家廊檐悬的杏黄灯笼下,染一层春夜薰然的温润,“怕醉了便要吐露话?”
明晃晃地试探,暗挫挫地授意,小小四方桌被他一个人的臂弯占了半,巴掌的粗陶小酒壶在指尖辗转玩,带几分漫不经心,又带几分狡黠逗弄,一缕酒气撩撩拨拨地溢出来,猫爪儿似地去挠青岫的鼻尖。
却不青岫答话,沈人已是收作乱的手,不知怎地,动作看起来颇有些费力艰辛,捏酒壶凑到鼻下嗅了嗅,鼻翼一皱,似无奈似微嘲地道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身不由己己由谁。”
青岫心下一动,想要说话,却张不得口。
身不由己己由谁。
沈人索性放飞自个儿,一个人活吞了四枚烧饼半桌菜,鸭糊涂舀到见了碗底,酒却只喝了半壶,心满意足地抚袍子下仍旧一马平川的肚子,也不知那半桌酒肉吃去了甚处。
正要抬袖一抹嘴,瞟见对的小师爷斯斯文文掏出块素帕来,在两片几未沾到油星的唇上摁了摁,沈人顿住,手自己胸前腰间袖里囫囵摸了一遍,想起今儿临出门前换了衣衫,匆匆忙忙未及带上帕子荷包玉坠子,连忙一伸胳膊,成功拦截了小师爷正欲收袖袋内的帕子,抢过来在自个儿嘴上揉了一,然后掖进胸口,笑和又对他祭出死人脸的小师爷道:“去洗净了还你。”
“那便去。”小师爷死气袭人地发话,站起来便要立刻离开。
“嗳,。”沈人长臂一伸,隔袖握住了青岫手腕,青岫眼角一跳,低首视。
“那个,”沈人甜笑成年画儿上抱鲤鱼的白胖小子,“我今儿出门忘了带荷包,我的亲亲小苏夫子好师爷,暂先帮我垫一呗?”
不知幻境之打死身不由己的同伴会不会受惩罚。青岫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