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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韩德让在太子身边所言,他过得很不快乐,,他居无定所,总在不断的迁徙之中,从没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皇上、太子都喜欢狩猎,不断更换猎场,而四季捺钵乃契丹祖制。一开始,韩德让还觉得新鲜,设立围场,驱逐百姓,在交通要道放哨、巡查、盘问路人,他都做得一丝不苟,唯恐稍有疏忽闪失。然而一有闲暇他就想起南京,想起燕燕天真的笑容娇气的声音。有时他兀自笑起来,那么多人他都没去想,唯独那小自己十几岁的燕燕总让他魂牵梦绕,占据了他整个心灵。他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有时他黯然神伤,站山顶眺望千峰万壑,看云卷云舒;或立在小溪旁边凝视淙淙流过的溪水,一只小鸟、一丛野花,都能让他性情大变,每次围猎收场,他都不敢回营,那一堆堆血淋淋的动物尸体,让他心惊肉跳,他悲天悯人之心一次又一次被撕裂沥血,虽然那些动物不是被他所杀害的,但他总觉得罪孽深重,他一次又一次自责,自责之后,他又手撕嘴咬啃噬那些为它伤悲的动物肉,之后他又自责起来。他是再过不下去了。他找到他父亲,希望父亲帮忙说说话,把他调到南京去。不想招来一顿训斥。
韩匡嗣骂道:“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你知道我为你弄这个差事花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多少人想到太子身边干事而只能望而兴叹?这是你飞黄腾达的最好机会,你不去好好把握,却三心二意自毁前途,你就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吗?”
韩德让是个孝子,只低头听着。
韩匡嗣又道:“何况太子宽厚仁爱,将来继承大统,必能有所作为,你能辅佐他,何愁功名不成。”又低声说:“如今皇上耽酒荒政,暴戾残忍,太子又非皇上嫡后,若皇上稍有疑心,太子之位不保,我千辛万苦在太子身上花的功夫岂不付之东流,你待在太子身边,有事还可助太子一臂之力。”
韩德让大惑,问:“怎么,太子不是皇上亲生的?”
韩匡嗣说道:“你不知道?”韩德让摇头,韩匡嗣道:“当今太子耶律贤,子明扆,乃世宗皇帝第二子。”
韩德让说:“皇上怎么不立嫡子为太子?”
韩匡嗣低声说:“皇上无后。”
韩德让说:“皇上青春年富,怎么就立外人为储?”
韩匡嗣再低声说:“皇上没有生育。”
“真的?”韩德让急道:“他可以延医治疗。”
韩匡嗣摇头说:“扁鹊再世也难医好。”
韩德让忙问为何。
韩匡嗣说:“皇上生性残暴,杀戮过多,几年前,心神不宁、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每日饮酒辄醉,半夜总被鬼哭声惊醒,循声寻找杳无一物,欲要再睡。刚合眼,鬼哭声又起,忽而在东,忽而在西,派人去找,一无所获。皇上大怒,杀了几个侍卫,然而,那哭声欲闹欲得厉害。如秋风穿林,如夜蛩鸣穴,皇上不得安生。一日,皇上猎于黑山,突然,一只白虎扑来,皇上大惊,从马上摔下来,急忙呼救,侍卫赶来,哪见白虎的影子。还有一日散朝,众臣边退朝边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皇上疑惑,呼回询问。原来大臣们在议论上京刚发生的怪事:一羊产下一只双首羊。更怪的是那双首羊能叫出马、牛、猪、羊多种声音。皇上甚感不详,命人杀了那羊和羊的主人,但精神愈恍惚了。旦日掷饼,分明吩咐人皆掷双数,次日拾饼一数,却是单数,皇上大怒,将掷饼的人悉数杀死。每想到此事,皇上余怒难消,总有不祥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韩德让听得呆了,趁韩匡嗣喝水时,忙问:“那后来呢?”
韩匡嗣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名号吧?”
韩德让点点头。
韩匡嗣轻声说:“皇上名叫耶律璟,字述律,是太宗的长子。幼年多乱,性请怪癖多疑养成残暴嗜杀的习性。有一回,乌古部酋长来朝,看见皇上面露倦色,目光呆滞,精神恍惚。便问皇上是否龙体欠安。皇上开始还要掩饰。
“酋长说:‘皇上夜不能寐昼不甘食,饮酒辄醉,浑身酸麻,上火易怒,多梦盗汗。臣说的不错吧?’
“皇上默然。
“酋长又说;‘臣有一奇人,名肖古,能驱邪安神,符咒禳灾,还能烧汞炼丹,能知前身后世,通阴阳之术,皇上若得此人,何愁鬼魅不灭,龙体不安?’
“皇上大喜,即令酋长送肖古过来。
“那肖古乃一女巫,体型肥大,生一双半睁不睁的鼠眼,一张半黄半黑的凶脸,一头欲乱不乱的枯发。总穿一件玄色的大袍,那袍子大的出奇,几乎能装下两个她,袍子挂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袖子一扇一扇,若长着两个翅膀的乌鸦。她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病恹恹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具死尸。
“据她说她原来水灵灵的,二十二岁大病一场,就变成这样子,但从那时起她就神仙附体,行走于阴阳两界,天尘之间,无师自通医术法力。一回,一族人失马,求于肖古,肖古屈指一算,哈哈大笑,说:‘你要发财了。’族人以为她取乐于他,大怒。肖古说:‘你的马不久便回,还会引一群马回来。’族人不信,肖古便与他约定日落为限,若不见马回来,她愿赔他一马,但如果失马引马群回来,则必须分她一马。及至日暮,果然一群马披日而归。族人大喜,二话没说,给了肖古一匹好马。肖古由此声名大噪。鼻骨德酋长生病,心口经常疼痛,延请了无数大夫医不好。听说肖古有能耐,传至帐中,甫坐下,肖古即紧闭双目,双足律动,口涎横流。突然睁目开口,一男腔恶声道:“我乃你射杀奴隶,箭中胸肋,然未及致死,你又狠心将我活埋,还在我头上栽上胡杨,现今已过三年,我魂魄无依,矢嵌胸肋,让我痛苦不堪。今天我让你偿我命来。”瞠目咬牙,攘臂欲扑酋长,幸而侍卫按住,仍怒嚷不止,须臾扑地,四肢痉挛,半响方苏。酋长心惊胆颤,及至肖古恢复,方小心翼翼问起方才之事,肖古却一概不知。酋长便将刚才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遍。肖古问酋长是不是杀过这么一个人。酋长已记不起了。肖古道:“也许酋长杀人太多,记不清了。”酋长称是,便请教治法。肖古道:“无妨,我先化一碗法水,酋长服下,驱除鬼邪,然后发掘尸首,取出箭镞,好好厚葬,自然无事。”酋长服了法水,循着肖古的指示,来到一棵胡杨树下,果然掘出一具尸骸,肋间赫然有一箭头,酋长取下箭头,又用上好的棺材殓好骸骨,封土安葬。随后,酋长的病便如衣服上的灰尘掸几下就没有了。酋长大喜,把肖古留在帐中。
肖古被酋长送到上京,先在宫内勘察了一番,回皇上说:“宫里怨气太重,负冤枉死太多,故在夜里结伴滋事,幸而皇上阳刚,鬼魄近不得身,臣请为皇上祛禳消灾。”说罢,于锦囊之中取出两粒药丸,递给皇上。皇上见那药丸暗绿发亮,腥气扑鼻,苦涩难咽。皇上问是何药丸。肖古笑道:“此乃祛邪安神丸。”皇上问:“何以如此腥苦?”肖古说:“苦口治心苦药治病,皇上受鬼邪侵扰太深,故以此丸祛散身上的晦气。”皇上深信不疑。当日,烧纸念经,施水作法,又于个宫门贴上咒符,插上桃枝,折腾了半日才方休。那一夜,皇上睡得安稳,天明起床,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皇上大喜,赏肖古府邸一座,侍从百人,仙游辇一辆,黄金百两,另给银牌一块,令她在宫中自由行走。”
韩德让说:“那肖古肯定是个妖人。”
韩匡嗣说:“你别打岔,听我讲,那肖古不仅精通巫术,还会谄媚。一日,皇上想知道前身。肖古笑道:‘这有何难。’便从她那宽大的袖子中抽出两张黄裱摊开,于黄裱之后燃一蜡烛。黄裱之上便影影绰绰现出各种图像。肖古指着图像说:‘皇上请看这里,是不是一条飞腾的龙?这就是皇上的前身。’皇上顺着肖古的手指看那图像的确像一条龙。肖古又指着黄裱的右下角说:‘这里伏着一只蜥蜴,她就是臣,臣应该是皇上的本家,可惜本事太小,只能服侍皇上。’皇上听了开怀大笑。肖古又指着另一张黄裱:‘这张便是皇上的今世,这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坐在椅子上的人就是皇上。’皇上一看果然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肖古又指着一团影像:‘着匍匐地下的就是臣。’皇上看了说:‘这哪里像人,分明是只乌龟。’肖古说:‘臣前世是只蜥蜴,遇见皇上就变了,头也不敢伸,尾巴也不敢露,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才好,最后只好变成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了。’皇上大乐大笑不止,于是愈加宠信,赏赍不断。
“皇上自服祛邪安神丸之后,自觉神清气爽,睡得安稳,睡得沉,一觉睡到日上中天,还不得醒,而一旦停药,又精神恍惚,喜怒无常。引皇上对祛邪安神丸有了依赖,肖古恃宠而骄,广招弟子,有说服皇上建观音佛寺,一应筹备建筑皆有肖古安排。又开命馆,一时间,求丹求药,问凶问吉者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肖古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肖古又献延年益寿丸,皇上服了果然精力充沛,如年轻了许多,只把肖古当做活神仙看待。
“三年前,就是应历七年,正月,上京接二连三发生了数起人口失踪案,官府侦查旬日,没获得一点线索,闹得人心惶惶。一日,有人报在潢川边芦苇丛中发现一具尸体。夷离毕耶律楚思忙到场查看,但见尸体腹部刨开。肠脏无损,唯没有胆囊。耶律楚大惑不解,忽下人来报潢川上游又发现五具尸体。耶律楚思一一察看。皆如前尸一样皆被人摘取了胆囊。耶律楚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杀人者要胆囊干什么呢?突然,一个想法跃入耶律楚思的脑中,他顿时大汗淋漓,却又冷的筛糠般地颤抖,牙齿捉对的厮杀。
“一日黄昏,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小车驶出西雁门,悄无声息地朝西北驰去。驭者头戴毡帽,围着黑巾,只露两只眼睛。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潢川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边停下来,驭者跳下车,接着小车厢内也跳下一人。二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内拖出一具尸体,二人抬着尸体钻进芦苇丛里。当二人喘着粗气返出芦苇丛,蓦然看见一群手执利刃的官兵站在面前,二人顿时魂飞魄散瘫在地上。
“次日早朝,耶律楚思奏道:‘皇上,您身边有奸人。’皇上问是谁。耶律楚思说:‘妖人肖古。’皇上不悦道:‘她做了什么奸事?’楚思说:‘皇上服用的药丸乃肖古用人胆和成的。’皇上惊疑望了楚思半晌,继而大笑摇头。耶律楚思便将侦破无胆尸案细说一遍,惊得群臣目瞪口呆,大殿上下静寂无声。半天,皇上说:‘肖古对朕一片忠心,纵有过错也是为朕好,其情可谅。’楚思说:‘她不是为皇上好,她是在害皇上。’皇上问:‘此话怎讲?’楚思说:‘臣不敢讲。’皇上怒道:‘隐情不报罪加一等。’楚思便说:‘那药丸虽可醒脑安神,然久服绝精,不能生育。’群臣尽皆骇然裂胆,但听见皇上喃喃自语:‘难怪,贱人,焉敢害朕,朕让你死无完肉。’”
韩德让问:“女巫被凌迟处死了?”
“不,她是被马践死的。”
“被马践死的?”
韩匡嗣叹道:“惨,太惨了,数百匹马来回践踏,一点皮肉都没留下,教场上空扬起丈余高的灰尘,血迹和肉末混合在灰尘里,半个时辰不到连血迹肉末都看不见了,可怜,太可怜了。”
韩德让听了瑟瑟发抖,说;“那乌古酋长不是也要遭殃?”
“那是当然,乌古人被迫远走,”韩匡嗣叹道,“可是还是绝了生育,再不能有一儿半女,因而意志消沉,越荒废政治,耽于游猎,日日喝酒买醉,把万里江山置之不顾。去年柴荣夺取了三关,他弃之若敝屐,今年赵匡胤代周,天下震动,他无动于衷,仍然昼睡夜饮,稍不如意就动杀戮之心,性情愈来愈暴躁,手段愈来愈残忍,几乎以杀人佐酒取乐一般,群臣看着痛心,又不敢进谏,相与商议,以为唯有立太子佐政方能挽救社稷,然而皆不敢上奏,便拟了一份合议奏了上去,没想到皇上痛快的答应了,只是人选方面与大臣产生了龃龉。他喜欢世宗的三子质睦,但群臣以为质睦心浮气躁,不如贤稳重沉着;质睦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如贤多谋善断,从善若流;质睦狂妄自大,不如贤温良谦让。皇上没与大臣争论,就册立耶律贤为太子。”
韩德让说:“若此说来,太子还不是皇上中意的?”
“也说不上中意不中意,反正都不是自己亲生的,皇位传给谁都一样。”韩匡嗣说,“倒是太子差一点毁了自己,他本来就忧国忧民,立为太子后,就更加勤勉,又口无遮拦,常常进谏,惹得皇上不高兴,就在几天前,我,北院宣徽使耶律室鲁,夷离堇耶律贤适去拜见太子,太子正在生气,我们还没落座,太子就气咻咻地说‘皇上若此耽酒专杀——早晚——’我听着不是话头,忙咳嗽示意,耶律贤适也连忙递眼色,太子恍然醒悟,止住话语,脸上怨气难消。幸亏在太子府只有我们几个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我又劝了太子好几回,让他先忍耐忍耐,韬光晦迹,绝不能让皇上知道对他不满。”
韩德让说:“难怪太子那么宠信你。”
韩匡嗣:“我这都是为你们好,我们汉人在这里不找个靠山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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