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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一个巨大的缺口,一生的时间和血液都正在从这个缺口流走,带走了我的温度,我又痛……又冷……又累……我那么无知,总以为一生能够很漫长,我们会有很多时间,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时间是握不住的,它什么时候想走,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它怎么能这么任性,任性得让我害怕……梵翊,如果可以,我真想在你怀里待到天长地久……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想要你一个承诺……头顶上迷离的灯光悠然打转……好多年前,妈妈在医院里,让我承诺活下去,原来是这样的心情……
“忘了我……好好活着……”我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温暖灼热……
“不!不可能……你答应过的,颜悦,你答应不会再离开我,你欠我的,要用一辈子来还,陪着我活到一百岁……颜悦……骆颜悦……你不能离开我,我的幻觉症……我一个人治不好……”
幻觉症……你能治好的,你只是不想治……求求你,不要不想治……
他们把我放上担架,每动一下,我都好痛……梵翊,我不想这样痛下去……
他握着我的手,那么暖:“颜悦,听我说话,不要闭眼睛……我父亲等着见你,他以前见过你爸爸,他会很喜欢你……”
是吗……我真高兴……可是我好累……你先让我睡一下……
“骆颜悦,不要睡……想想外婆……她年纪这么大,你不能留下她一个人,你不能做这么残忍的事……不要闭眼睛,马上到医院了,医生在等我们……颜悦,求求你……不要这么自私,想想我们……”
外婆……很久很久以前,妈过世以后,我花粉过敏,发着高烧不想活过来,几乎要了她的命……我答应过妈妈,要陪着她活下去……
他的声音忽然好远:“颜悦,你答应过我母亲什么……你不能睡……”
我答应过她,会陪着你……她说,名利浮沉,跟你相比,不算什么……
整个世界,人来人往,花落花开,跟你相比,都不算什么……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光从上空飞快地闪过,明亮的光线有点刺眼。
有人在焦躁地大喊:“她有知觉,跟她说话,快!”
陆梵翊的声音在颤抖:“颜悦,不要睡,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种了花,很多花,你要跟我去看……”
我很痛,很累,累极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带我去……我想去……可是现在我想睡了……
“颜悦!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你妈妈,不能再失去你……你坚强一点……为外婆想一想……”
外婆……对不起……我们都让你难过……
“骆颜悦……颜悦,你怎么不看我……是不是我经常欺负你,你就生气了,你不要不理我……我人缘这么差,你不理我,我就没有朋友了……颜悦,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你答应当我的伴娘,你想想,婚礼上没有伴娘,我多丢脸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艾棋……你……不要这么大声……不要哭……
“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谁都不能再把我们分开……骆颜悦……你要是不出来,我或许会死,或许会在思念里恨你一辈子,生不如死……”
不要……你不要……不要这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只是一片寂静……恍惚间走进一条布满迷雾的路,路的周围什么也没有,天空很暗,像黎明,又像黄昏。
这条路很长,我顺着迷雾的方向走了很久,路的尽头是儿时的小院子,走到这里,天边亮起一道晨曦,刹那间浓雾尽散,周围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似乎是一个夏天的清晨,阳光穿过银杏树叶间的缝隙,照在地上斑斑驳驳,草在生长,花在盛开,一切宁静又美好。
我看到院子里的爸爸,他在搭秋千。他认真地裁好一块木板,拧好两条麻绳,小心地比了又比,直到裁剪到长度都一样,才把绳子系上秋千架。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紧皱的眉间有笑意。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我应该要走过去,应该喊他“爸爸”,可是我不敢,我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面。
他搭完秋千以后,拿着剪刀走进屋子,他从我身边经过,却没有看我一眼。我跟着他走进去,他进了我的房间,坐在床上,俯下身对着被子里的人说:“颜悦,不早了,你该起床了,快,把眼睛睁开。”
我恍惚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久得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在被子里呢喃:“爸爸,我还不想起床,我还要睡。”
爸爸轻轻拍着我的被子:“赖这么久可不行,小时候赖床,长大了会没出息,快,把眼睛睁开。”
那个小小的我,没有听爸爸的话,依然扭捏着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爸爸一脸宠溺的笑容,不再催赖床的我,而是摇摇头,从我身边走过。
爸爸刚走,妈妈又进来:“颜悦,早餐做好了,该起床了。”
我立刻掀开被子,坐起身问:“妈妈,今天我们吃牛奶和煎蛋吗?”
妈妈走过去,笑着给我换衣服,一边换一边说:“是,你最爱的牛奶和煎蛋。穿好衣服该洗脸刷牙了啊,乖,自己去。”
我想过去叫妈妈,她已跟我擦肩而过,走出了房间。
床头柜上有一面镜子,我不经意间看到里面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那个小小的颜悦,已经走进洗手间,在挤牙膏,我轻唤她:“颜悦。”
她回头看我,小脑袋一晃一晃地,惊奇地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哭?”
我是谁呢?你是颜悦,那我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她呵呵呵地笑了:“你真奇怪,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那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她天真地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就知道你家在哪里啦!”
她说得对,但是,我好像记得:“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得我都找不到……”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的内心漫过一阵凄凉……
她笑了:“你放心,再远的地方,我爸爸都认得路,我爸爸最厉害啦,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你怎么又哭啦?”
“颜悦,你睡得够久了,该把眼睛睁开了。”爸爸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回过头看着爸爸,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们离得那么近,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见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笑着说:“把眼睛睁开。我只愿我的颜悦好好活着。”
他是在跟我说话……他是我的爸爸,他在跟我说话……他不是看不见我的,他不是不管我的……我哭着摇头……
他轻轻说:“听话,把眼睛睁开。”
我睁开眼睛。
周围有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每个人都在说话,我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我要回去见爸爸,我很久没见他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又回到我们的小院子里,这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天气有点凉,树叶在落。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一个人。
爸爸走进院子,看见我,笑着走过来:“颜悦,把眼睛睁开。”
我摇头:“我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对我微笑:“颜悦,睁开眼睛,活下去。”
我用力挽住爸爸的手:“不。”
爸爸说:“颜悦,回去吧。”
有钢琴声……从院子那一边传来……我寻着琴声走进院子深处,那个小小的我,很认真地坐在秋千上,闭着眼睛听琴……
“这首曲子真好听,我要给它取名字。”她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话,“就叫《花开的声音》,你说好不好?”
我望了望那扇窗户,银色的窗帘里,传来那首极熟悉的曲子,让人着迷,让人想到樱花的开落:“好。”
“你知道是谁在弹琴吗?”她张大眼睛问我。
我望着窗户,喃喃说:“是一个叫陆梵翊的人……以后,你会认识他……”
她很有兴致:“是吗?他有趣吗?能跟我做朋友吗?”
我一边走近那扇窗户,一边回答:“他……他非常爱你,他非常……爱我……”
琴声突然震颤起来,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站在一条大路的边缘,爸爸坐在我旁边。他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我说:“颜悦,你该回去了。”
他又要赶我走,我不走,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我想跟你们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
“你说你是一个人嗯?”爸爸淡淡一笑:“那你背后的那个人,他是谁?”
“颜悦。”身后果然有人在叫我,我回头,是陆梵翊……
我仿佛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爸爸说:“颜悦,你不是一个人。你看看我们面前的路,每个人都在路上走,没有哪个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完全程。这条路,我们只能陪你走一段,剩下的那一段,他会陪你走完。你已经明白爸爸的话了,对不对?你们的路还长,离尽头还很远。听话,回去。”
爸爸拂开我的手,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面断崖,我就站在断崖的边缘——“爸爸……爸爸……”无论我怎么呼喊他,再也没有回应。
陆梵翊站在我身旁:“颜悦,你想去哪里?你忘了,我有幻觉症。”
我只想找我爸爸:“你会好的……”
他点点头,冲我微笑:“你说得对,我会好的。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你想从这里跳下去?先等一等,我试试疼不疼。”
“梵翊,不要……”他就那样微笑着纵身一跃,我原本握住了他的手,可他手心有汗,我握不住……他就这样掉下悬崖……
“梵翊……陆梵翊……你回来……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全身僵在那里,动弹不了,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颜悦,”他的声音却在我身后,我心里一颤,回过头,他一点事都没有,笑着朝我伸出手,“别跳,挺疼的。过来。”
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一步一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还是那个微笑:“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他却不见了,原本握住的他的手幻化成了一道白光,忽明忽暗,我朝四周呼唤他——“陆梵翊……”他却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回到那条雾气浓重的小路上,路的两边长满荒草,一边稀疏一边繁茂,我辨认不清方向,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走。
“颜悦,回来……”陆梵翊的声音在天那边传来,我朝着声音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走得很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四周开始有人说话:“颜悦,把眼睛睁开,活下去。”起初只是一个人、两个人、很快,无数的人、无数的声音,他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这些声音太大,几乎震得我耳聋,我试着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怎么睁都睁不开……
无数个声音里,他的话语异常清晰:“我或许会死,或许会活到一百岁,怀着思念生不如死……”
我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了,睁开眼睛,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在我耳边说话:“颜悦,醒过来……”
艾棋泪流满面:“她……她醒了……颜悦,你是不是已经醒了?跟我们说句话……”
耳边的身音抬起头,我看到陆梵翊的脸,他怔怔地唤我:“颜悦……”
我身上不知哪一处在隐隐作痛,想说话也提不起力气:“你们……怎么了?”
艾棋哭得更凄厉:“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是不是想吓死我,中间醒了一次干嘛又昏过去,你真的吓死我了……”
医生走进来,看着病床旁边滴滴答答的仪器,翻我的眼皮,听我的心跳,深呼一口气:“数据基本正常,平安了。”
我醒悟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生死一线之间,我在梦里见到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小小的自己。
陆梵翊坐在病床的一侧,握着我的手,流下泪来,他很憔悴,很疲惫,像是疲于奔命了一个世纪。刚才,梦里那个他,不是这样的。
“骆颜悦……”他的声音有点嘶哑,眼里犹有疑虑。
“我醒了。”我说。
他的眉头松了一松:“做的什么梦,让你舍不得醒过来?”
我搜寻着梦境里的记忆:“梦见爸爸妈妈,还有我自己……最后……梦见你,突然不想死,也不敢死……”
他哭得像个孩子:“骆颜悦,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梵翊……”我感到久违的心痛,轻声说:“跟我结婚吧……我不想再等了……”
跟我结婚吧,我不想一个人,也不想让你一个人……
“好,我们结婚,”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哽咽说,“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
“带我去看花的话,还算吗?”身上的痛随着清醒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明显,很痛,或许这恰恰是我还活着的证据。
“算……等你好了,立刻就去……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他在我额间留下一吻,温热的鼻息触着我的额头,均匀而沉稳。
那好,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吧,留在我身边,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