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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秦钧纵马来到皇城城楼前, 翻身下马。
太后给他的有特权, 可以在皇城内纵马,若依着他往日的性子, 多半是直接纵马到清宁宫了。
他最喜欢骑马,更喜欢骏马飞驰时,那迎面拂过的清风荡起发梢的感觉, 那种畅意和痛快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
但是近日,他没有纵马入皇城, 在城楼下便下了马。
近日与往日不同, 今日是有事来求太后的, 不能再像往日般不把天家规矩放在眼里了。
纵马在皇城内飞奔的,百年来, 也就他和李昱了。
当然,李昱已经死了,现在就他一个了。
秦钧来到太后的清宁宫。
李易虽然聪明, 但并没有受过系统的储君培养,太后把他养在清宁宫, 手把手教他理政,就像从前教先太子李昊一般。
今日秦钧到来时,李易也在殿中, 想来是太后刚才在教他如何治国执政。
秦钧一撩衣摆,向太后李易行礼:“见过太后, 七殿下。”
膝盖还未挨到地上, 太后便道:“快起来, 地上凉。”
“你是要行军打仗打的人,膝盖可不能受伤。”
小宫女已经端上来了茶,秦钧起身坐在椅上。
茶是他一贯爱喝的云雾茶,泛着苦味。
杜云彤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喝这种茶,他有时候挺想告诉她原因的,但话到了嘴边,总是说不出。
既然说不出来,便索性不强迫自己说出。
他觉得说出来原因,总会有些矫情在里面,堂堂男儿,顶天立地的汉子,怎能把他过去的苦难说给牵挂着他的女孩听?
还是不要了。
秦钧抿了一口茶。
云雾还是老味道,浅浅的一口,苦涩味便漫上了舌尖喉咙,似乎在提醒着他,莫要忘记过去披血而行的艰难日子。
对面的李易饮着茶,温润的眼睛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问道:“止戈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皇祖母这里,怕是有要事找皇祖母吧?”
太后道:“正是这个理。”
鎏金的瑞兽里吐着好闻的熏香,太后右手精致的护甲搭在左手手面上,眉眼含笑,道:“止戈,说来听听。”
其实秦钧纵然不说,她也能猜得到。
秦钧和杜云彤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但苦于家中没有父母长辈,便无人说亲纳吉,才导致婚事就此搁浅了。
秦钧家里连个出五服的亲眷都没有,至于杜云彤家里,那就更不需要说了,外祖家一族死了个干净,至于父辈的亲眷,那就更不需说,有还不如没有呢。
以前闹得整个天启城都沸沸扬扬的,提起承恩侯府的吕老夫人和小吕氏,谁不无不心惊地叹上一句做事怎能这般狠绝。
可就是这般狠绝。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吕老夫人是间接害死杜云彤的母亲许如清的,关系已经恶劣到这种程度,又怎么会操心杜云彤的婚事?
太后越深想,便越替杜云彤觉得委屈。
说起来,许如清和杜砚的婚事,还是她一手撮合的,为了帮正德帝巩固地位的。
哪曾想,地位非但没有巩固,还害了许如清的一生。
为着这点原因,她看到杜云彤那张与许如清过分相似的脸时,总有几分内疚在里面。
尤其是,在得知许如清和姜度之间的事情后,她更是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姜度是他的孩子啊,姜家的好儿郎,姜度纵然是想娶公主,想上天上摘月亮,她也会赐婚,甚至给他搬凳子,但偏偏,因为她的缘故,让姜度痛失所爱,蹉跎至今未娶。
更有甚者,姜度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每每想到这,她便心痛不已。
太后眉头微动,眸光又瞬间恢复往日的波澜不惊,威严里带着点慈爱,看着殿中坐姿笔直的秦钧。
秦钧道:“臣想给杜家姑娘讨个封号。”
他的声音不大,压低之后的嗓音略显得低哑,并不算好听的少年音,却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易微微抬眉,放下了茶杯,道:“讨封号?”
随之释然一笑,道:“是了,如今杜姑娘与止戈在一处,确实身份悬殊。”
李易抬头看着太后,微笑道:“皇祖母,杜姑娘聪明果断,比之辅政大臣毫不逊色,若非是女儿身,当是我大夏之栋梁。”
太后垂眸看着秦钧,有些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秦钧是超品的定北侯,且她今日正在与李易商议,再把秦钧的爵位往上晋一晋。
定北侯这个爵位,是秦家世袭的,属于秦钧的爵位,当在定北侯之上的。
封号什么的,杜云彤只要嫁给了秦钧,不都有了吗?
又何苦来她这里讨一个?
欠了她的人情,可不是好还的。
不过秦钧既然亲自来讨了,她不给,也说不过去。
杜云彤确实帮了她不少的忙,也帮她拢住了秦钧的心,让秦钧在朝政立储的态度上,一直与她保持着一致。
甚至就连秦钧这几年的奏折里,弹劾她把持朝政的难听话都少了许多,于情于理,她都不好拒绝秦钧这个要求。
太后抿了一口茶,答应得颇为干脆:“哀家素来知道,云丫头是个乖巧的孩子,纵然你不说,哀家也会给她应有的封赏。”
天启城里藏不住秘密。
秦钧不再像以前那般残暴嗜杀,甚至还开始结交朝臣,安抚难民,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怀疑杀神秦钧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要不然,怎么会干起与他性格完全不符合的事情。
在众人质疑秦钧性情大变的时候,杜云彤走入了世人的眼睛,帮秦钧谋划,帮秦钧打点,其聪明才智,比之许多人府上养的幕僚都强得多。
自此,杜家女郎度化杀神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启城的每一个角落。
秦钧的改变实在太大,让朝臣们无不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养一个像杜云彤这般聪明的幕僚,若杜云彤是个男子,只怕朝臣们早就按耐不住,风风火火挖墙脚了。
天下谁人不知,定北侯看着气派,但内里并不富贵,全部的家财都贴补三州的兵士了,哪有什么闲钱去养个幕僚?
秦钧开出来的待遇,他们翻个五倍,十倍,甚至一百倍也不是问题,还担心挖不来墙角吗?
但偏偏,杜云彤是个女子,又是秦钧的未婚妻,让无数想挖墙角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肩膀上的这个脖子,虽不甚完美,甚至还有点粗,但他们觉得,他们还是挺喜欢这个脖子的。
挖幕僚这种墙角,都是大夏朝的常规操作,哪家的幕僚不是挖过来的?
所以纵然挖了秦钧的幕僚,秦钧也不会说些什么。
再说了,幕僚幕僚,那都是偷偷养在府邸的,谁能知晓幕僚究竟被谁挖了过去的?
但若是未婚妻,那就完全不同了。
世间男儿,哪一个能忍得了被人戴绿帽子,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人是谁了。
所以朝臣们在艳羡秦钧的好福气之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并不能做任何动作。
杜云彤的聪明深入人心,太后纵然给她一个封赏,也无人说些什么。
更何况,杜云彤和秦钧的婚事是太后赐下的,如今秦钧的官职越来越高,而杜云彤父亲杜砚的承恩侯却被一撸到底,成了庶民,为了与秦钧相配,太后也会赐给她封号爵位的。
这样才不至于让她与秦钧在身份上太过悬殊。
太后浅笑着,道:“哀家也正有此意。”
“竹青,将礼官拟的封号拿过来。”
那是之前给姜劲秋拟的封号,她看了又看,总没有满意的,不是太过庄重,不符合姜劲秋的性子,便是寓意不够好,封号差了点。
所以她索性自己翻书,再给姜劲秋寻一个既符合姜劲秋性格,又寓意完美的封号,赐给姜劲秋。
今日秦钧既然来为杜云彤要封号,便不如给了秦钧。
左右不过两个字的事情,让他随意挑便是了。
竹青应下,转身去拿礼官的名单,恭恭敬敬送到秦钧的桌上。
太后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李易与秦钧坐的颇近,听太后此言,也将身子侧过来,看着绸布上的各式各样封号。
看了一会儿,李易便没再继续往下看。
原因无他,礼官这些人,对于公主的封号,从来是不怎么上心的,只拿着祖宗的规矩说事,并不给公主们好听的封号。
像广宁的封号,还是她自己写来给太后,太后应允的,若是不然,也是随随意意的一个城池封号了,大众又不起眼。
礼官这次呈上来的封号,也是如此的,大多是地名。
大夏朝以地名赐封号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以至于礼官都懈怠了,左右不过是些公主,并不被皇帝太后看重,敷衍一点也没有什么,再说了,封地封号原本就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们也是按照规矩行事,让人也挑不出错处。
秦钧看了一会儿,合上了名单,太后道:“可以满意的?”
秦钧摇头。
太后抿了一口茶。
李易道:“皇祖母,止戈既然来了,想来心中有心仪的封号了,不若听听止戈的意见,可好?”
自己选封号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不少公主们嫌封号难听,都会自己翻书选一个,然后上告太后皇帝,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用这个封号了。
故而李易这般说,也不算秦钧逾越。
太后颔首,道:“止戈,你的意思呢?”
秦钧道:“昭文翁主。”
檀香袅袅,清香弥漫,廊下的画眉鸟唱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歌谣,枝头上鲜花悄悄绽开,四季的轮回从来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悄然进行着。
清宁殿中,李易眉头微动,看向太后。
昭文二字,可不是谁都能够用得上的。
太后精致的护甲划过桌面,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凌厉的凤目盯着秦钧,似笑非笑道:“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昭德有劳曰昭,这个昭,云丫头倒也使得。”
“但是文么,慈惠爱民曰文,勤学好问曰文,道德博闻曰文,”
讲到这,太后话音一顿,眼睛虚眯,一字一顿道:“经天纬地,曰文。”
“止戈是觉得,以云丫头之才,足以经天纬地?”
秦钧一脸漠然,道:“不错。”
她若是个男儿身,他愿意辅佐她为帝王。
可她偏是个女儿身,那他便把她捧在掌心,含在舌尖,妥帖善待。
空气安静下来,若非熏香仍在不断腾空,几乎让人以为殿里的空气已经凝滞起来。
太后一生自负,认为先帝正德帝远不胜她,她百年以后,躺进庄重华丽的皇陵中,碑上的谥号,是必然要有文的。
她有帝佐之才,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她大权独揽,大夏王朝早已被先帝和正德帝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但偏偏,今日的秦钧把文字要给了杜云彤。
“文?经天纬地曰文。”
太后眉头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肃容,道:“很好,云丫头使得。”
话毕,便让小宫女研磨铺纸,她写懿旨。
秦钧拜下,淡淡道:“谢太后。”
李易看了秦钧一眼,眼底有着淡淡的担忧。
秦钧领了懿旨,大步走出清宁殿,还未走出几步,就被李易叫下了。
李易一路小跑,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点红,微微调整着气息,对秦钧道:“止戈,你太鲁莽了,你可知文字对太后的意义所在?”
秦钧淡然道:“知道。”
“知道你还要这个字。”
李易一向温润的眸子难得带了几分不悦:“无论你做什么事情,太后都不会为难你,但是杜云彤不一样,杜云彤手上没有任何兵权,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太后若想为难她,再简单不过了——”
秦钧看了他一眼,道:“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李易眸光微闪,道:“我只是担心她。”
“不劳费心。”
秦钧转身便走。
还未踏出不,衣袖又被李易拽住了,秦钧不悦回头,却见那双似春水温柔的眸子此时略带着薄怒,正色道:“我不管你和太后中间有什么政斗,你不能拿她去涉险,她只是一个姑娘家,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什么东西都能失去,她不能。”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软轿中,一手拂着胸口,似乎在跟自己打气:“怕个毛线,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么失去?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进宫,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不过那时候的她眼底只有纵马而来的五哥,并没有看到软轿外,侧脸看她的他。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上下审视着李易,冷声道:“云儿什么也不会失去。”
用她去跟太后做政斗?简直可笑。
他的想法很简单,她除却他未婚妻的身份之外,便是平民,一介平民,只能指挥他麾下的忠心耿耿的府兵,但没办法指挥三州之地的将士。
林家已经选择投靠,钱粮之物再不用他来担心,他不日便会出兵青州,给她要封号,不过给她一个能够指挥三州兵士,甚至天启城禁卫军的权利而已。
她那么聪明,需要更大更广阔的舞台来发挥她的聪明才智,一个侯府的小小幕僚,是禁锢了她的才能。
秦钧本不愿与李易废话太多,但思及以后杜云彤与李易会经常共事,让李易心存疙瘩反而对杜云彤不好。
秦钧压下心头不耐,道:“青州,荥泽,兰陵,百越,广陵,我会为殿下荡平所有不利于大夏的存在,但我无法保证,这中间会有什么不确定因素。”
李易瞳孔骤然收缩,瞬间便把不确定因素理解成另一个不大好的事情上。
李易思维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失声道:“所以你不愿意现在与她成亲,是不是也是这个缘故?”
如果如果秦钧战死,那成了亲的杜云彤,便是寡妇了。
大夏朝寡妇再嫁的例子并不多,如果秦钧死了,杜云彤多半是要青灯古佛度一生的。
那样的生活,对于一个鲜活灵动的杜云彤来讲,太过残忍了,
所以秦钧才会提前给杜云彤做好打算,万一他战死了,她还有个保障,不用去给他守寡。
思及此处,李易忍不住高看了一眼秦钧。
哪曾想,换来秦钧一个阴冷目光扫过来:“她只能嫁本侯,本侯也绝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