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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情绪亢奋,安娜丽塔在破晓时就已自然苏醒,但直到约会临近,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可能缺一套体面的衣服,而临时购买绝对是来不及的。她心急如焚,只得抱着最坏的打算翻箱倒柜起来。好在,她十分幸运地从她贫瘠的衣柜里找到了救济品。
那是她路过某家已经不记得具体品牌的奢侈品店时,一时兴起买下的:一双银灰色缎面高跟鞋,尖尖的头部密密镶嵌着碎钻,相当有女人味;一件藏青色的无袖褶皱塔夫绸连衣裙,腰间急急收窄,齐膝的裙摆像马蹄莲一样展开,平直的领口饰有天鹅绒荷叶边。
她画了一层眼线,在两腮抹上淡淡的胭脂,将长长的黑发用发夹拢到脑后,照例戴上从不离身的项链,最后穿上了她仅剩的时髦服装。裙子的样式显得她四肢修长、腰身纤细,高跟鞋则更美化了这种适宜的体态。因为深色裙装的衬托,她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看上去比平时更光洁白腻。
“还凑合。”她嘀咕道。
装扮完毕,她转过了身子,视线便正好对上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古典油画。它描绘了阿多尼斯在林中狩猎时的情景。1
画中的阿多尼斯的确英俊得不可思议,然而细看之下,他那令万物为之失色的美貌并非毫无挑剔的余地——他的脑袋小巧精美,头颈却也相应地显得过于粗长;他的形体高大紧实,富有力量感,但双肩宽度不足,并且线条倾斜下滑。伊格纳西奥见到时,以为这两处不协调的特征是她的作画失误,她却告诉他,像这样的美男子,不必处处遵循传统,风采也同样举世无双。
“最完美的还是你。”她笑着对阿多尼斯说。
然后,她检视了一下桌上的红玫瑰花束。订购时,她不吝花费,要求三十三枝玫瑰务必每一枝都是毫无瑕疵的珍品。店主没有辜负她的要求。
这些华丽的红玫瑰密密地簇在一起,艳影团霞,浓香醉蝶,色彩热烈得宛如脉管里流出的鲜血,本身即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爱情宣言。
没过多久,夜后的咏叹调响了起来。
她第一时间拿起手机,但她雀跃的神情很快就僵硬地凝固住了——是伊格纳西奥打来的。
他们谁都不是愿意放低姿态作出让步的人,如无意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该互不理睬才对。她料不到导师会这么快找她。
原本她并不打算轻易原谅伊格纳西奥,然而她的怨气终归没有强烈到非与多年的良师益友决裂不可的地步,因此略作犹豫之后,她还是接听了通话,并决定尽量尝试放下攻击性,与他达成和解。
“是的?我最尊敬的老师?”
“有个这么善变的学生,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伊格纳西奥的话虽然不客气,但她依然从中听出了软化的迹象,于是安心了下来。
“这件事我很抱歉,原谅我吧。可是,伊格纳西奥,你也有点反应过度了——爱情对于精神不健全的人来说是种剧毒,但反之则等同于炼钢的火。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该相信我的情况绝对不会是前者。”
“如果你在恋爱对象的选择上趣味层次更高一点,也许我会相信你。”
她真担心一旦涉及克里斯蒂亚诺,她又会忍不住发作,便马上接过话头:“我知道你怎么看他,但你对他有所误解。只要你肯忘掉对他固有的印象,重新认识他一次,就会明白实情。在这之前,先别下定论。”
“也许哪天我会捏着鼻子试试,但不是现在。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找你。”
“好吧,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的亲戚马努埃拉么?”
她很快便想起了当初在沙龙上遇见的那个面容安详、仪态优雅的中年女子:“那位儿童医院的院长?”
“就是她。”
“我当然记得。她是位令人尊重的女士。”
“没错。你愿不愿意帮她一个忙?你有她的联系方式,而且也知道她的医院在哪,对吧?”
她隐隐感到不妙:“如果力所能及的话。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去那家医院为病患儿童做义务演出。到时候也许我也会去一趟。”
“什么?!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替我答应她了。”
“为什么不?这难道不是你力所能及的善事吗?”
“开什么玩笑,你明明知道,如果要做善事的话,我宁愿捐钱捐血捐器官也不想表演唱歌。”
“所以你决定不去?”
“我现在还有机会说不吗?”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反正最后搞砸的话责任可不在我。我要什么时候去?”
“今天十点。所以你现在差不多该准备出发了。”
这个答案几乎瞬间破坏了克里斯蒂亚诺带给她的所有美好心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握紧项链克制情绪,以免再次损伤他们之间的和平。
“这种幼稚的行为完全不适合你的年龄和身份。”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今天有事,而且我知道你知道是什么事。”
“什么?噢,我想起来了,你有个约会。”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你认为我是存心搞破坏的话,你就搞错了。我只是记不住这种无聊的事。”
他轻慢的态度终于使得她忍无可忍。
“胡扯!你看不惯克里斯蒂亚诺,就跟那些人云亦云的白痴一样,所以才故意给我添堵!否则你至少该提前通知我!”
“你这么说,我可太冤枉了。你很少有和公事冲突的私人事务,又一向对工作漠不关心,就完全把演出推给我来替你安排,我们也都习惯了这种方式。我哪知道今天必须要例外。”伊格纳西奥不紧不慢的语气可谓是对她的怒火的最大嘲弄,“至于你这么想和那位大球星约会,那也很简单,你可以亲自打电话告诉马努埃拉你不会去。甚至你干脆直接当这件事不存在也行。要是你两样都做不到的话,难道是我的错?我又没用铁链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不让你见他。”
说完,他就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嘿!”
她气急败坏的呼喝声在整个房间回荡着,由于无人应答,传回耳际时就成了一种滑稽。她发觉近来因为克里斯蒂亚诺的缘故,她发怒的次数格外频繁。
冷静,冷静。
克里斯蒂亚诺快到了,仅剩的时间不能浪费在发脾气上。
她闭紧眼睛沉吟了几秒,立刻决定采取行动挽救局面。她放松攥得关节发白的手指,用不太利索的动作从手机里翻出了院长的号码。对于将要做的事她实在感到为难,但她及时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发现离九点已经很近了,她已无瑕犹豫退缩。转动的指针像马刺一样迫使她不断向前,于是她终于咬牙拨通了电话。
手机里很快传来一个妇人温和平静的语音。
“曼加诺小姐吗?”
“是我。”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伊格纳西奥告诉你,我今天会来医院表演是吗?”
“是的,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场地,曼加诺小姐。”
马努埃拉话语中的含义简直令她恐慌。
“……是这样吗?”
“当然。孩子们知道这件事以后都很高兴,很积极地帮忙。实在很感谢你的好意,住院的生活对孩子们来说很单调,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他们已经期待了好几天了。”
“噢,别这么客气。我觉得……我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泰勒·斯威夫特之类的。”
“这根本无关紧要,曼加诺小姐。你知道,我很喜欢歌剧,我有时候也会在医院的电视机里播放你出演的作品,不少孩子也都相当喜欢。”
“呃……好吧。”
“有什么问题吗,曼加诺小姐?”
“……我是想说,我可能会迟到一会儿。希望你不介意。”
“啊,这完全没有关系。那么,待会儿见吧。”
“待会儿见……”
电话挂断的瞬间,她真希望能不省人事地晕倒在地,免得再面对她一手造成的愚蠢局面。为了迁就一个与她基本毫无瓜葛的人,放弃克里斯蒂亚诺主动给予的相处机会?这真是白痴才做得出来。
她神志清醒,无法晕倒,便狠狠朝身旁的沙发踢了一脚泄愤。沙发就像受惊似的倒退了一步。
然而,她败给了自己精神上的弱点,就只能付出代价。
她唯有趁着决断力还没有消失,快速翻出了克里斯蒂亚诺的号码,按下呼叫键,同时不断地安慰自己:在心有挂碍的情况下,她多半很难做到进一步赢得克里斯蒂亚诺的好感,所以放弃才是最好的选择。
“克里斯?”
然后,她听到了葡萄牙人那略带轻佻的,夏季般的声音。
“怎么了?等不及想见我?”
她的防御力兵败如山倒,便无奈地说出了心理话:“的确是这样。”
克里斯蒂亚诺在电话里笑了:“别急,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你家了。”
“不,不,别过来。”她慌忙说,唯恐抵御不了某种巨大的诱惑似的。
“哈?什么?”
“对不起,我是想说,我临时有事,所以……呃。”
克里斯蒂亚诺大方地替她补充了她说不出口的内容:“嗯,所以,你要放我鸽子。”
她绝望地叹了口气:“……真对不起。”
“好吧,约会泡汤了,看来今天我只能自己找节目了。”
“……啊,我真讨厌这样的结果。对不起。”
“用不着那么多对不起。”他又笑了一声,“放心吧,我不会恨你的。”
她稍稍宽慰了点,又追问道:“以后还会有约会吗?”
“你又没有出局,所以,大概会的。”他轻松地说,“不过至于是什么时候,就暂时没有保证了。”
她轻笑道:“这不算是个坏兆头。谢谢。”
“那么改天见吧,安娜。”
她实在舍不得他的声音,但也只好道别:“改天见,克里斯。”
她换上了一双舒适的平底鞋,在出门前颇为遗憾地回头看了看那束躺在阳光下的红玫瑰。它们兀自散发着馥郁的芳香,而由于传递爱情的重大使命破灭了,那一簇艳丽的鲜红色仿佛不顾一切地燃烧了起来,显出一种决绝的美丽。
院长办公室里,马努埃拉女士正在翻阅会议记录,而当安娜丽塔走近时,她立刻放下文件起身欢迎她。
“你很准时,曼加诺小姐。让我带你去一楼的大厅吧。”马努埃拉说。
“那是我的表演场地?”
“是的。虽然设施比较简陋,不过我想,只要有你的歌声就已经足够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下……我不太方便唱歌,我能不能只是单纯地看望一下这里的孩子?”
马努埃拉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方便呢?有什么问题吗?”
她想以嗓子不适为由推脱,到底还是撒不了谎:“不……没事。我会唱的。”
“那么跟我来吧——请不必担心,这里不是歌剧院,只要随意地唱一唱,我们就会很满足了。”
随意地唱一唱,听起来是多么容易啊。她苦笑了。
穿梭在医院的过道间,她的记忆渐渐回到了七年前的某一个夜晚。
……
她的父亲彼时正在屋里招待他的音乐家朋友——也即是伊格纳西奥,而她则选择在后院独处。其实她本身并非不乐意旁听父亲和那音乐家之间的交流——他们都是独特有趣的人物,锋利的思想于他们的言辞之中激烈碰撞,迸溅的智慧火花不可谓不引人入胜。
然而,他们从未试图让她加入其中——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个安静的小女孩,并非平辈的同类,这便令她不想再待在屋里,而宁愿在花园独自享受新鲜空气。
夜深了,古老的罗马城沉入睡梦,稀疏的星星在空中默然注视着它。庭院里,柠檬草、月桂叶、迷迭香的气息飘浮在地面上,像琼浆玉液一样清甜。院落深处绿阴蒙蒙,满树离离,暗处的昆虫发出有规律的鸣叫,同脚下传来的泠泠淙淙的水流声合奏出宁静的夜曲。她靠在生锈的葡萄藤架子上,四周的草木仿佛都在对她微笑。这个时候,大自然保护着她,来自社会的声音被隔绝了。她觉得她像一个超然的贤者,一个独立的隐士。
在春夜的和风中,她渐渐起了兴致,念念有词地开始背诵华兹华斯咏水仙的诗歌,然后又忽然突发奇想,想要将之译成拉丁语。但尝试着翻译了两句之后,她便自觉不济,忍不住骂了一声:“cos è questo!”2接着她就换了另一种娱乐。
她选择了歌唱——这将使所有认识安娜丽塔·曼加诺的人大吃一惊,毕竟,一个说话都困难的人,又怎么能唱歌呢?
她却千真万确地喜欢歌唱。因为她热爱音乐,也乐于创造音乐——包括通过自己的歌喉。她相信音乐的意志即为世界意志的本身,是永恒生命的写照,高于其他一切艺术样式。只是,同她少言寡语的原因一样,她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唱歌——如果话语使得她内心世界的门扉无法闭合,那歌声则会直接将她的灵魂暴露在人群中。
她看了看屋内的动静,确保无人会聆听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可以自由地释放自己的天性了。
于是,她在庭院中放声歌唱起来。唱歌是她绝对隐秘的爱好,她自然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发声技巧,因此她更多地只是在随心所欲地凭着本能歌唱而已。
音乐在她的胸腔中起舞,歌声裹挟着她的灵魂飞往无边无际的梦幻天空,她不再被肉体凡胎束缚于尘土中。
她的歌声是对光明的礼赞,种种绮丽的美景就像自镜面似的湖泊升起的雾气一般在其中若隐若现。她歌颂在人迹罕至的群山间奔涌的溪流、她歌颂清晨沾满露水的桃金娘、她歌颂身披圣洁白纱的雪杉……而这些丽景皆为旁支分流,终将汇向美的原初之海……那即是她恋慕的阿波罗。她在这片海洋中畅游,汲取了无尽的喜悦。
唱罢甜蜜的欢乐之歌,狂醉的意识却又苏醒了,优美的外观景象便在悲剧的壮烈中崩溃了。她的歌声成了一种绝望的悲鸣、歇斯底里的哀嚎,然而她却又在这痛苦中得到了麻痹式的快感。死亡并非生的对立面……它是生的证明。毁灭的力量并非美的仇敌……它使其真正永恒不灭。个体生命在宇宙之中瞬息即逝,若要肯定它的意义,就必须肯定其固有的、不可逃避的痛苦与毁灭……
她尽兴地唱了许久,黑暗的天空中则已隐隐埋下白昼的种子,她便准备回屋休息。
结果,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发现父亲的那位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葡萄藤架子的尽头处,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那一刻,她简直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死去,或者面前的人立刻死去也可以。
他却浑不在意她的反应:“你的演唱技巧是自学的?”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立刻停止,否则错误的发声习惯最后会毁掉你的声音。”他急不可耐地说,“做我的学生,我会教你正确的技术,把你的天赋发挥到最好。”
她一言不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不明白么?先再唱一次吧。”
这回她反应过来了,心里只觉无比荒谬。
她冷淡而坚决地说:“抱歉,先生,我不唱歌。”
……
当然,最后她还是成了女高音,因为伊格纳西奥教会她在舞台上作为巧巧桑、苏珊娜、玛侬·莱斯科等女子歌唱,却唯独不以自己的身份歌唱。人们听到了她的歌声,却看不到她的灵魂。她唱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与她的精神、她的意志无关。
“是这里,曼加诺小姐。”马努埃拉说。
一楼的大厅里,数十个座位上满满当当地坐满了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她一出现,他们便以一种起哄似的热情,喧哗鼓掌了起来。
她对人群的天然恐惧忽然又被唤起,有些后悔来到了这里。
在她对人类最为忌惮的时期,儿童这种生物就是她避之不及的对象。由于还未学会用规则管控本能,天生的兽性无拘无束,这种未完成的人类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种和故事书里的毒蛇、老虎、鳄鱼一样凶恶的动物。(不过若要二者择一,相比成年人,她宁愿面对野兽——直面狂风暴雨至少是痛快淋漓的。她常年憧憬神性,偶尔拥抱兽性,唯独永远排斥人性。)
她走上临时布置的舞台,嘴巴在微笑,眼睛却在拒绝世界。
她本想随便选个歌剧曲目,像以往那般以非我的身份演唱出来,可实际想做到却远远没有这么轻松——此时此地,她不是剧中人,她身上并没有另一个角色的外衣,在所有人眼里她只会是安娜丽塔·曼加诺,要在这种情况下唱歌简直跟不穿衣服一样难受。
好吧,就当他们不存在。她望着所有的听众,默默自我安慰。
然后她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挪向天花板的方向,以便能够使得“他们不存在”这个幻觉可信一点。
但正在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随便唱一首《月亮颂》交差时,台下忽然有了异样的动静。
一个小孩从门口窜进来,对最后排的几个同伴说了些什么,他们便立刻兴奋地结伴走向大厅外。
紧接着又有几个去而复返的小孩将更多人带离了大厅,这股浪潮很快就像病毒一样迅速在群体中传播了起来。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明显,离开座位的孩子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整个大厅就空了一大半。
马努埃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的举动,尚未来得及深究,便一脸歉意地看向她:“请原谅,曼加诺小姐。我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没事,不必在意。”她说。除了好奇之外,她确实并不感到尴尬或是生气。如果能名正言顺地取消表演,她反倒乐意的很。
马努埃拉刚刚动身,离开的孩子们便以浩大的声势纷纷涌回大厅,急匆匆地跑向他们的院长,想要分享某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场面就跟在过圣诞节似的。
所有人都不甘落后似地在大声报告,各个句子的片段胡乱地被抛出又被胡乱地组合在一起,马努埃拉一时完全无法从这堆凌乱嘈杂的声音里提取出任何有效的信息,只得不断试图让他们冷静下来,以便搞清楚状况。
然而,安娜丽塔却在混乱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单词。
罗纳尔多。
她条件反射地朝门口的方向看去,下一秒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清朗笑声。
然后,在一群孩童众星拱月的簇拥之下,一名鹤立鸡群的高大男子步入了大厅——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克里斯蒂亚诺。
走来的路上,他始终以亲切的态度低头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孩子,长长的扇形睫毛温柔地垂下,美观的弓形嘴唇掀起微笑,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一如既往的迷人。他的笑容中透出一种仿佛出自不朽之青春的明净气息,使人想起常绿的夏日、烂漫的星河。
马努埃拉对他的到来十分意外:“噢,罗纳尔多先生?”
克里斯蒂亚诺抬起头,正欲说话,余光却留意到了台上的安娜丽塔,一下子就惊讶地怔住了。显然,他并没有料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这真是一个惊喜,你没说过你今天要来。”马努埃拉又说道。
克里斯蒂亚诺暂时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向院长回应道:“我有点想念他们了,今天又正好有空,所以就特地过来看看,希望没给你造成麻烦。”
“当然不会是麻烦。只不过,我没料到今天孩子们会这么幸运,同时有两位了不起的人物来看望他们。”
他看向安娜丽塔,意有所指似地说:“我也一样没有料到,今天到这儿来一趟,还能欣赏到这位歌唱家的表演。”
她并没有回过神,只是愣愣地注视着克里斯蒂亚诺。
马努埃拉则在这个时候向在场的孩子说道:“我知道罗纳尔多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不过先好好地欣赏曼加诺小姐特地为你们带来的表演好吗?”
于是所有人重新落座,克里斯蒂亚诺也占到了首排中间的一个位子。
见她仍不吭声,依然在盯着他发呆,克里斯蒂亚诺揶揄地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说,今天只有小孩子才许听你唱歌?”
没等她回答,克里斯蒂亚诺又刻意睁大那双暖棕色的眼睛,把两只拳头缩在脸颊边,然后模仿出尖细的童音:“虽然我看上去很大了,但我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
她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好吧,小家伙们。”她加了重音说,眼神完全聚焦在克里斯蒂亚诺身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会唱一首特殊的曲子。”
掌声响起,她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伊格纳西奥是怎么最终说服她的呢?
……
在花园的葡萄藤架子下,他们两人对峙拉锯了很久。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唱,伊格纳西奥便着急了起来,以至于他的态度在焦躁之下渐渐变得强硬,但这却只是适得其反地惹来她更深的反感。
及时意识到她绝不可能被强迫,伊格纳西奥冷静地转换了策略,以缓慢而有诱导性的语调开始描绘她歌声中的情感,试图激起她的共鸣,使她自愿放声歌唱。
他最感兴趣的是她歌声中那疯狂的,危险的一部分,于是他便反复赞颂那种充满原始破坏力的癫狂精神,以期再度聆听,然而这毁灭性的本能恰恰是她掩饰得最谨慎的,她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将之暴露人前。
伊格纳西奥只好退而求其次,说:“还有一个部分,它像——它像太阳神的金马车一般飞过九重天宇,令我想到了《新生》里的段落:‘在那一瞬间,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生命的精灵开始激烈地震颤,连身上最小的脉管也可怕地悸动起来,它抖抖索索地说了这些话:ecce deus fortior me,qui veniens dominabitur mihi.’3”
他终于成功将她的精神引入了那芳香的梦中,带出了如诗似画的欢乐曲调。
……
在克里斯蒂亚诺的面前,她的心灵顺利地又进入了瑰丽的永生之幻境,于是她便像置身于云端一般唱出了一支全新的曲子。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
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穿过我和
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站在那里的我,只道这一回该倒下了,
却不料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我洗礼的
那一杯苦酒,我甘愿饮下,赞美它
甜蜜--甜蜜的,如果有你在我身旁。
天国和人间,将因为你的存在
而更改模样;而这曲歌,这支笛,
昨日里给爱着,还让人感到亲切,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就因为
一声声都有你的名字在荡漾。”4
她如此专注地凝视着他,长久的精神饥饿猛烈翻腾,焕发出炽烈的光芒。她的歌声与她的眼睛传递着如出同源的深沉激情,克里斯蒂亚诺屏息凝视地静坐台下,也分不清是两者中的哪一件更令他失神。
一曲唱罢,克里斯蒂亚诺带头为她鼓掌。她一丝不苟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便结束了这场小小的非正式演出,走下了台。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大可以继续唱下去,但她只想见好就收。
马努埃拉由于工作繁忙,不便再招待他们,交代了几句话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场的孩童彻底无人约束,便又骚动着涌向了克里斯蒂亚诺,争先恐后地向他求索签名,而他毫无不耐地一一回应了他们的要求。热闹了一阵之后,一名值班护士将大批的年幼病患带回了病房,而留下来的数个身体状态允许的孩子则目光灼灼地开始央求克里斯蒂亚诺与他们踢球玩耍。他爽快地一口应承了下来。
“不过,你们有足球吗?”克里斯蒂亚诺问。
“我有,我马上去拿!”一个小男孩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口,其余几个小孩紧随其后。
“小心点。”克里斯蒂亚诺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
喧嚣了许久的大厅一下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克里斯蒂亚诺懒懒地靠在墙上,玩味地看着她,看起来并不打算先开口。
她已不是第一次与爱人近距离相逢,但她的每根神经却仍会为“克里斯蒂亚诺在场”这一传奇浪漫的事实而颤栗不已。
怀着虔敬的喜悦,她一言不发地悉心在旁观赏着克里斯蒂亚诺的一举一动,等到了和他说话的机会,她便马上以舞蹈般轻快的脚步向他走去。
“亲爱的克里斯,这样都能遇到你,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圣人。”
克里斯蒂亚诺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所以,你放我鸽子就是为了来这里?”
“是的,不过遗憾的是,我得坦白——整件事完全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尚,我是被迫这么做的。如果我有的选择的话,我是不可能为了做善事放弃和你约会的。所以在你意外登场之前,我难受得心都差点碎了。”
克里斯蒂亚诺嗤的一声笑了:“嗯……谢谢你那么诚实?”
“但是想不到你居然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是上天在教我,做好事一定会有好报?”
克里斯蒂亚诺好笑地转了转眼睛:“哈,很遗憾,我可没法一直陪你交流感情——你今天已经弃权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小朋友,不是为了约会的。”
“那有什么要紧,光是看着你,就已经足够让我快乐得发狂了。”
“……你可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我只会如实地表达内心而已。”她说,“啊,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天本来应该有礼物?”
“的确如此,不过,我本来也应该有花。”他说,挑剔地斜睨着她空空的手,“我的花呢?”
她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我没料到还会遇见你,把它们留在家里了。”
克里斯蒂亚诺交叉起双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有花,那就没有礼物,没有约会。”
“亲爱的,我可以补救,请别对我如此无情。”
此时,走廊里传来了机关枪似的脚步声,克里斯蒂亚诺朝门口一看,那几个小孩已经带上了一只足球,风风火火地冲向他。于是他冲她戏谑地眨了眨眼睛:“然而我得去踢球了——你愿意的话,可以加入我们。”
她微微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克里斯蒂亚诺跑到医院绿化带。最后她并没有加入到他们中间,而只是坐在草坪的长椅上旁观。
足球的本身对她没有太多吸引力,但因克里斯蒂亚诺的缘故,她却会觉得那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那安提诺乌斯5般俊美的肉体,竟由于一只小小的皮球,而创造着赫拉克勒斯6的丰功伟绩,兼备了两种至高的美。
过去,坐在空间广阔的球场追踪克里斯蒂亚诺的身影,她的想象力往往大受鼓舞。她总会看到,在一片人造草皮上,她那幻想般遥远,又如幻想般华彩的爱人,明晃晃地张扬着他的力与美,独自造就了古罗马竞技场的壮美氛围,使完满的理念直接从一个与现实二元对立的世界漫溢到了尘世中。而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又是另一种新奇。
克里斯蒂亚诺离她足够近,近到他肌体的每个细节、每次运动,都能被她敏锐的感官捕捉、放大。
他已褪下了衬衫,只穿一件纯白背心,两条晒过的结实臂膀从衣服中脱离出来,膨胀着力量,偶尔抬起,便能看到他腋窝处已剃去毛发,光洁干净。略显女气的包身牛仔裤,全然无以抑制这副身躯堪称蛮横的强壮,在跑动中,更是仿佛随时承受不住他双腿的健硕,将要被撑破似的。渐渐被汗水打湿的白背心上,清晰地阳刻着他盔甲般的胸脯轮廓和两个乳`头。
下一个瞬间,脱轨的皮球从他身侧飞过,他高高向后抬脚接住,上身微倾,连接着窄窄的腰身的上翘臀部便隆起山丘般饱满的圆弧。
从空气里她嗅到了汗味。她知道那来自克里斯蒂亚诺,而不是任何一个带病的幼童。这原始的、粗野的气味,正是那具身体里流溢出来的旺盛到放肆的生命力。
一股近乎罪恶的愉悦摇撼了她的身心,她全身的血液在愤怒中奔涌了起来。葡萄牙人宏丽的肉身,无节制的活力,首次在一个可亵渎的距离内,给她施加剧烈的官能刺激,乃至深埋在她潜意识里的一些恶魔性的东西,再度被唤起了。
束缚的崩塌。疯狂的本能。
感官的盛宴。迷醉的欲念。
酒神的狂欢。残虐的快感。
——妖冶的恶之花在悄然开放。
她赶紧甩了甩头,从长椅上起身,到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
她走回草坪时,已是医院规定的午饭时间,足球游戏已经结束,所有人在同克里斯蒂亚诺告别之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除了一个光头的女童正坐在她母亲推着的轮椅上。
那女童显然经历了多次化疗,皮肤苍白得仿佛看得见内脏,冰蓝的眼睛显得像是透明的玻璃球,有种卡通片人物般的失真感。
克里斯蒂亚诺在小女孩身前蹲下,问道:“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待会儿要做大手术,不能吃饭。”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别那么沮丧。做完手术之后,你就会好起来了,不是吗?”
“医生和妈妈都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我不知道。”
“他们没说谎。你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只要你笑一笑——嘿,你为什么不笑一笑呢,你很好看,知道吗?”
女孩确实笑了:“你也很好看啊。”
克里斯蒂亚诺也轻声笑了出来:“噢,谢谢。那是因为我爱笑。所以只要你像我一样多笑笑的话,你不但身体会好起来,还会变得更好看的。”
女孩问:“如果我好起来的话,你也会陪我踢球吗?”
“当然会。你叫什么名字,好姑娘?”
“菲莉西亚。”
“好的,菲莉西亚,等你好起来了,我就会和你一起踢球,这是我们的约定。”克里斯蒂亚诺说,然后又看向她的母亲:“你的妈妈是见证人。”
“是的。”女孩的母亲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非常感谢你,罗纳尔多先生。”
克里斯蒂亚诺望着这对母女离去的背影,细腻丰富的情感似乎受到了许多触动。然后他转过身子,发觉安娜丽塔一直站在他身后。
“哇,你吓我一跳。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并未应声,只是将矿泉水递到他面前。
克里斯蒂亚诺有些讶异地接过瓶子,笑道:“谢谢。”他一下子拧开瓶盖,朝嘴里灌了好几口水,然后又向旁边走了几步,沉沉地坐倒在了长椅上。
她二话不说就坐到了他身边:“你打算再留多久,克里斯?”
“我休息一会儿就会回去了。”
“你刚刚跑了那么久,你该多休息一会儿——我们也可以顺便多交流一下感情。”
克里斯蒂亚诺斜着眼说:“那不就和约会一样?我说过了,没有花,就没有约会。”
“这么严格?好吧,你的要求我一定照办。”
“怎么?你打算现在去买花?”克里斯蒂亚诺挑了挑眉,“这可不容易。我可以多等一会儿,不过——不会太久。”
她神秘地笑了笑。
“我想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是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手掌缓慢地虚抚过他的面庞,差之毫厘却并未真正触摸到他,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似的,幽深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错愕的神情。接着,她以一种柔美的声调念道:“伟大的厄洛斯啊,通晓情爱艺术的神灵,请赐予我小小的恩惠,助我取悦一下我的心上人吧。”
然后她的手忽然自他耳际后方收回,他眼前赫然又多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啊,伟大的爱神,谢谢您响应我的请求。”她说。
克里斯蒂亚诺愣愣地接过玫瑰,翻来覆去地研究:“你从哪里弄来的?什么时候?”
她欢快地回答:“当然是刚刚问爱神要的。”
他又翻了个白眼:“这招你是越来越熟练了。好吧,我会多待一会儿的。那么你想聊些什么?”
“我上次本来有话想告诉你,不过最后——嗯,忘了它吧。今天我得重新说一次。”
克里斯蒂亚诺似乎也想起了她那次不经意的嘲讽,撇了撇嘴:“好吧,你说吧。”
“在我说之前,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怎么样?”
“什么?”
她忽然紧紧盯着他,令他显出躲闪之色。
“当初我忽然冲出马路出现在你面前,你是不是不太相信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还有今天在这里遇见我,你是不是也觉得巧合得不正常?”
“呃,这个……”克里斯蒂亚诺尴尬地别过了头,又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但她注意到,他清浅的眼睛里确实蒙上了阴影。
“你已经回答我了。”她说,目光中并无责难的意味,“关于今天,我绝对事先没有料到我会在这遇见你。而当初我撞到你的车……”
她古怪地犹疑了一阵,神情阴霾不定:“不算是单纯的巧合,但是,也绝不是什么预先策划好的意外……啊,无论如何,我发誓,我从来不是抱着功利的目的接近你。”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而是低下头,久久地沉思起来,她则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俊秀的侧脸,耐心地等待他。一时之间,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叶落的声音。
沉思过后,克里斯蒂亚诺抬起头,暖棕色的双眸恢复了明澈的光彩,定定地看向她。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但是……”他苦苦地笑了,“我很喜欢小孩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对人的信任总是毫无瑕疵。我希望我能像他们一样,我希望我永远不会遗失我童年拥有过的东西,可是我没办法做到。因为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你好。”
她心中一震,赶忙说:“不,不。信任本就该是赢来的,不是凭空出现的。你没有义务无条件地选择相信我。而且,我觉得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珍贵品质,你一样也没有失去,在这基础之上你还拥有更多别的。”
克里斯蒂亚诺恍了恍神,好一会儿才情不自禁地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可不会对你撒谎。”她柔声说,“我刚才告诉你,光是看着你,就能令我快乐得发狂,那也不是假话。因为每当我看着你,我就会看到一个透明的,无邪的灵魂……但与孩童的天真无辜所不同的是,它起于有知的自觉修养,具有坚贞不屈的强大力量。因此,哪怕不可避免地遭逢了成人世界的不洁,它却也只是被打磨得更加明净无瑕。它令我产生了一种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体验——那就像是诗的灵感在诗人的脑海中出现的一瞬间才有的美妙感受。”
克里斯蒂亚诺一时就同被迷惑了一般呆滞,醒过神以后,他不自在地喝了一口水,用受不了的语气说:“你喜欢夸张,我看出来了。”
“你要是觉得我在夸张,那就代表你并不清楚你有多独特。”
他急急地挥了挥手:“行啦,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说那个吧。”
她轻笑了一声,说:“好吧,其实我想说的,和刚刚的问题也是有关的。我知道光是语言远不足以取信于人,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绝不会是金钱名利。”
克里斯蒂亚诺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露出一种圣徒的宁静微笑,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传说一般娓娓道来。
“在我过去的生命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信奉虚无主义,我的梦境因之建筑在索多玛7而非天国。
我是个意大利人。你知道,意大利是被美包围的国家,审美也就自然成了我的习性。但十岁以前,我一直居住在另一个祖国,日本。它也是美的,但和意大利不同,它的美常常更靠近死而非生。
我迷恋险恶的,可怕的意象,面对美,我更多地去考虑它不可避免的衰亡命运,进而觉得唯有黑暗的,危险的东西,才是美的真谛,其余的只是暂时的假象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一切忽然就改变了。”
她顿了顿,仿佛置身于幽谷花田之中一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在她声音的诱导下,克里斯蒂亚诺忍不住产生了浓重的好奇,便专注地竖起了耳朵。
“那一天是春天,樱花像云霞一样盛放着,我正经过富士山脚。我停下来,透过河口湖看着它。山体身前围绕着飘带似的云雾,顶部万年不化的积雪仿佛新娘的头纱,远处云蒸霞蔚,光风霁月。
通常情况下,我的反应一定是麻木的——因为如果近看的话,富士山根本一点儿也不好看——那里寸草不生,只有泥沙堆积。
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面对眼前的景色,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喜悦。”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深深地看向克里斯蒂亚诺:“因为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这真是太美了,就像你一样美。”
克里斯蒂亚诺又是一阵恍惚,然后别过头,干咳了两声:“……嘿,哪有这么神奇,别开玩笑了。”
“我认真得很——在那以后,我不管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只会用一种修辞了,就是‘像克里斯蒂亚诺一样’。虽然你从来没有真正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你——我不是指电视或者海报。我看托斯卡纳的艳阳、静谧的台伯河、鲜黄的油菜花田、晚霞中盛开的卡萨布兰卡、梦幻般的金阁、落英飞舞的樱花林……看到的却全是你的影子。因为世上似乎没有一件东西不是通过对你或多或少的模仿而美丽。”
他忽然又拼命地开始喝水,一直喝到见底。
她则笑着作结道:“美究竟是否客观存在,它又到底有没有普适性的标准可是哲学家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见了你之后,我却瞬间觉得我找到答案了,这令我的精神像玫瑰啜饮甘露般由死转生。与此相比,金钱、利益、虚荣,难道不是粪土都不如?我又怎么可能是为了追求那些废品而追求你?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心理话。”
“哈——哈——”他大声假笑,“我以为你要真诚地剖白心声,结果你只是在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得我晕头转向,阻止我正常思考。”
她脸上出现一个憋屈的表情:“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就是在真诚地剖白心声吗?难道说,我要把心挖出来,让你看看上面刻了多少句‘我爱克里斯蒂亚诺’才够真诚吗?”
“啊——!我的天,够了,够了。”他又准备喝水,却发现瓶子早就空了。
突然,安娜丽塔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惊奇地盯着他的脸。
他局促地斥道:“干嘛这样看我。”
“你……脸红了?”
他噎住了,恼怒地说:“因为我刚刚运动过。”
她却不理会他的强辩,乐不可支地咯咯直笑起来,只觉他的可爱之处真是日新月异——过去她尚不敢完全肯定,真实的克里斯蒂亚诺会和她投入了所有想象力来装饰的理想投影一样美满,结果现实的创造力竟比艺术的创造力都更为优越。
“笑什么?”克里斯蒂亚诺气急败坏,“噢,你现在是不是又想把我的脸比喻成绯红的玫瑰之类的?”
她望了望他握在手里的那支红玫瑰,认真地回答:“我想不。它虽然足够漂亮,但却远远比不上你那样生气勃勃。”
他的脸似乎更红了,突然就怪异地扯起嘴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休息够了,我要回去了,再见,安娜。”
她连忙跟着站起来:“嘿,别这样,抱歉,我并不是想令你尴尬。只不过我——噢好吧,我不说了,否则你又会尴尬的。”
“哈,我什么时候说我尴尬了?我只是应该回去了,仅此而已。”
“好吧好吧。不过,既然你已经得到了你的花,我至少也该先得到我的礼物吧?”
克里斯蒂亚诺顿住脚步,好像才刚刚想起这件事。
“那个在我的车上。”他回头看向她说,“好吧,我说到做到。你等一会儿。”
她粲然一笑:“好。”
然后,克里斯蒂亚诺用冲刺的速度奔向了停车场。不一会儿他又带着一个纸袋跑回她面前。那袋子上印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某个奢侈品牌的标记。
他将纸袋递到他手里,又叮嘱道:“待会儿再打开。”
她不明就里,但还是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好吧。”
紧接着她又满含期待地问道:“那么……下一次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
“最近的赛程很密集,我没有时间和姑娘约会了——呃,这次是真的,我发誓。”
她无奈地笑了:“我上次好像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嗯,也没有……反正,打开礼物以后,你就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我。”
她眉飞色舞地举起袋子:“看来,你为我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惊喜?”
克里斯蒂亚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眼神霎时显得深邃莫测:“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么,再见。”
她突然一脸失望:“就这样?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吗?”
“什么?”
“你甚至从来没给过我一个礼节性的吻。”
闻言,克里斯蒂亚诺朝她走近几步,挑起带勾的眉峰,露出了魅惑的微笑——如果他是有意令她神魂颠倒的话,他取得了毫无悬念的成功。
“我只是忘了。”他扬起了轻佻的尾音,似乎十分得意于她的反应。
紧接着,在她目眩神迷之际,葡萄牙人那副俊极无俦的面孔缓缓地向她凑了过来。在她几乎因他的接近而窒息时,她感到颊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她正因这一吻而沉醉,却发现克里斯蒂亚诺忽然僵住了。
他望着她脸上的某一处,一脸不可置信,最后甚至渐渐崩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放下双手,突然又指着他送给她的纸袋:“把它扔掉吧。”
“扔掉?为什么?”
他根本不回答:“……我先走了!”然后他就像逃跑一样飞速转身离开了。
她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望向手里的纸袋,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首饰盒子,最上方放置着一张精美的时装发布会邀请函。她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信息,料想这大概就是她下一次见到克里斯蒂亚诺的时间地点。
而首饰盒内部则装着一对亮晶晶的悬垂式钻石耳环,被设计成了音乐符号的式样。
她将耳环取下,微笑着想道,克里斯蒂亚诺当时必定是觉得它们是极其合适的回礼,才兴冲冲地买了下来。
然而……显然,克里斯蒂亚诺直到刚刚才注意到——她没有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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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爱神的情人,喜欢驰骋于山林之间打猎。
2what the hellthis直译意大利语。
3“比我更强有力的神前来主宰我了。”
4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第七首。
5安提诺乌斯是生于比提尼亚的希腊美少年,也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情人。
6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完成了12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7索多玛,圣经记载中的罪恶之城,被上帝派遣天使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