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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良辰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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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满目红妆,喜色怡人,一抹窈窕的身姿裹在喜袍中静然坐在喜床之沿,霞帔上织金云霞,铺翠圈金,珠饰满缀,华美夺目,花容尽掩于红盖之下,更显几分端庄娴静,只是那一双紧攥的纤手将衣袂掐得凌乱褶皱,凸显出她此刻不安而隐怒的心思,正是八阿哥今日迎娶的嫡夫人——郭络罗·慕瑛。

    吱呀——门应声而开,带起前院热闹喧哗的聒噪声。婢女白哥放轻脚步径直向红盖女子走来。

    “找到了么?”红盖下逸出一道不耐嗓音。

    白哥恭声道:“回夫人,贝勒爷出宫了。”

    “出宫?”带着一丝疑惑,慕瑛不悦道:“做什么?”

    “这……这……奴才……”白哥吞吞吐吐,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嗤——只见慕瑛一把扯掉红盖头,顿时凤冠上满头珠翠乱晃,叮当作响,将红盖头生生撕裂一条长痕。一张娇艳花容怒意正盛,沉声道:“这什么?不是让你去打点了么?”

    一旁的喜娘急得忙劝阻道:“夫人,这可不合祖制啊!这红盖头自个儿掀不得……”

    “滚出去!”慕瑛眼波一横,一道犀利的目光切到喜娘身上,吓得喜娘硬生生把话噎回肚子里,腿肚哆嗦着退出了屋。

    慕瑛深缓了缓气,面无表情道:“说!”

    跪在跟前的白哥面色已苍白,忙稳住身形,小声道:“奴才经神武门守卫打听,说是看见贝勒爷出了宫后……与一女子相见。”

    慕瑛眼眸瞬时染上一层风霜,满脸愠容,咬牙恨声道:“是谁?”

    白哥低垂着眼脸,声若蚊蝇:“守卫说相隔甚远,夜色黑沉,瞧不真切。”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那如玉笋芽般修长的蓄甲生生掐入手心,齐根断裂,她本精心蓄了许久,只为在出嫁之日染上凤仙花,将一双纤美修长的柔荑交付到他手中,与他执手偕老。不曾想,一朝折断,竟是这般干净利落,生疼。

    自六年前得皇上恩赐,与八阿哥订下婚约,她便满心满眼等着她的良人将她迎入门,从此为她绾三千青丝,笑看她晨起描眉。六年,一个女子最灵动的岁月里,她常听闻府中人说起他的温润如玉,他的丰神俊朗,说起他谦谦君子却在战场英姿飒爽,骁勇异常,连皇上都青眼有加,而她就在所有如花的岁月里,怀着对他的无限遐想,坐看云卷云舒。

    思及此,她眸中掠过一丝恨意,她郭络罗·慕瑛要的东西,从来连觊觎的机会都断不旁落他人!人,更是如此!无论他心里藏着什么狐媚子,都定要斩草除根!

    夜风凌厉,一道疾风劲影飞驰而来。及至跟前,但见来人身形凛凛,面如冠玉,眉如墨画,一股潇洒不逸而出,一袭石青色狐皮斗篷下裹着醒目喜袍,正是八贝勒。

    守城将领司毅忙行礼,八阿哥在马上微抬手,问道:“如何了?”

    司毅起身低声道:“爷,还未见出现。奴才已在各城门安插了人手。”

    八阿哥高坐在马上沉吟道:“嗯,这批银子均是太子私下在江南卖官鬻爵所得的赃款,见不得光,眼下京中守卫严紧,且城门均已下钥,若要开城门免不得兴师动众,他们自然不愿如此。唯有此门僻静,如果没猜错的话,今晚他们定会趁宫里喜宴,借一会儿各府车马出城回府之际混入其中,于混乱中潜行入宫。你们好生看守此城门。”

    司毅忙答应。八阿哥下马登上城楼,俯瞰下方。夜风灌袍,掠起衣袂飞扬,他长身而立,目光如炬,炯炯远视前方,似贯穿黑夜长空。

    不多时,只见一名守卫匆匆跑上城楼,司毅侧目望向他道:“何事?”

    那人忙看向八阿哥,八阿哥抬首示意,那人忙道:“爷,奴才获悉,那批东西怕是已入城了。”

    司毅大惊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在此坚守!”

    八阿哥面色无常,只微蹙了蹙眉,思索道:“消息可靠吗?”

    那人道:“是安插在地安门的守卫报的,说是方才几辆车马载着不少箱子入城,装的皆是八贝勒夫人的陪嫁之物,对方称因皇上赏识贝勒爷您,特许夫人额外携嫁妆入宫,带头护送的正是安亲王府的镇国公景熙。”

    八阿哥神色微冷,难怪先前安亲王府送入宫中的陪嫁并不丰厚,原来竟是打这主意,利用皇阿玛对他的特许,混运入宫。

    司毅道:“爷,要不要奴才即刻带人前去截获?”

    八阿哥沉声道:“不必了,人多招摇。我出宫多时,亦不能久待,不如我即刻往近路追赶。那几车嫁妆到底显眼,真要混入其中也非易事,你等继续在此看守,以防对方使调虎离山之计。”

    “是。”两人齐声应道。

    曼曼长街,奔驰的马蹄踏碎一地寂静,呼啸冷风擦着耳际急急掠过,八阿哥胤禩一路追来竟未见到那队马车,心里隐约不安,□□一勒马腹,更是加快了速度。快至宫门仍未见马车,胤禩心下一沉,翻身下马,早有人上前牵过马缰,胤禩踏上恭候多时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八哥,事情如何了?”方踏入院门,便有两个身着金黄色蟒袍之人迎了上来,衣着皆片金缘,通绣九蟒,正是九阿哥胤禟和十四阿哥胤祯,二人急切相询。

    八阿哥胤禩环顾院中,见宴席已散,宫人正忙着收拾满目的杯盘狼藉。他示意他二人一同到了书房,待关上门,他方开口道:“迟了一步,据悉景熙以送夫人嫁妆为由,恐已将银子运入宫中了。”

    九阿哥与十四阿哥默然,众人皆知安亲王早年战功卓著,深获隆恩,新夫人郭络罗氏双亲早逝,自小被接入安亲王府视为掌上明珠,又因八阿哥眼下正获圣恩,此次大婚排场自然少不得,皇上额外开恩特许不少恩典。

    默了许久,九阿哥目光微凉道:“莫非新嫂那些嫁妆里真有猫腻?八哥这会儿还有闲心静坐,索性由我去开箱验视一番。”

    十四阿哥劝道:“九哥稍安勿躁,眼下倒是不急了,若真混在其中,哪还等咱们去开箱验视,早该送到太子处了。”

    九阿哥斜斜睨他一眼道:“若依我,直接去毓庆宫搜便是了。”

    八阿哥微蹙眉道:“不可!你怎确知银子就定在毓庆宫?这般兴师动众地去了,若是搜不出来,不说太子那边打草惊蛇,一旦惊动了皇阿玛,如何开脱?即便搜出来了,若无十足凭证,也未必奈何得了他!”

    九阿哥一脸不以为然道:“总比这般进退维谷,睁眼干坐着强!”

    八阿哥略一沉吟:“今日太子与索额图是何时离开的?”

    十四阿哥道:“你护送大阿哥离开后,我与九哥杯酒相延,索额图自然被灌下不少,太子虽多有托词,倒也拖上许久,离席时已不早。”

    八阿哥点头,又问:“那托合齐呢?”

    十四阿哥道:“托合齐与其夫人离宫亦晚,今日他不当值,咱们又在守卫中安插了人手,纵是出了状况,他怕也是鞭长莫及吧。”

    八阿哥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目光游离,并未接话。十四阿哥心一凛道:“怎么?有何不妥?”

    八阿哥淡淡开口道:“他虽身困宫中,可防不住他人在宫外部署。”

    九阿哥抬眸问:“有事?”

    八阿哥看着他们幽幽道:“方才我刚出宫,便碰上一名女子,她称托合齐为阿玛,我心下疑惑,便周旋片刻,方致行程有所耽搁迟归。”

    十四阿哥望向八阿哥道:“八哥是疑心……”

    九阿哥眼神一凛,轻嗤道:“疑心?何来这般巧合!这摆明了就是托合齐那老鬼使的诈,谁不知道托合齐和太子走得近!”

    十四阿哥略一思索道:“不对,若真是太子那边派人阻滞,怎会这般轻易报上托合齐名讳?莫不是有人欲混淆视听?”

    八阿哥颔首:“我也有此疑惑。”见九阿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他淡淡一笑道:“你们先回去吧,事已至此倒也急不得,太子若真得了手,我们也唯有静观其变。何况东西未必已入宫,我让司毅等人继续把守城门,若有动静,明早便知晓了。”

    二人闻言,皆起身告辞,八阿哥送至门外。夜凉如水,冰丝般清凉的月色撒在胤禩周身,长睫轻颤,皓星双眸熠熠生辉,望向不远处烛火亮堂的屋子,玉扳指在修长的指间摩挲几度,遂沉稳抬起脚步。

    室内,龙凤花烛映得满目红色一片喜庆,烛芯哔啵作响,慕瑛眉头紧皱,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房门,眼波之中尽是愤懑与不甘。

    突然,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慕瑛未待反应,脸上不及褪尽的怒意尽收来人眼底。她抬首,只见八阿哥一身簇新喜服,将修硕身形衬得更显挺拔。慕瑛微偏头,轻缓口气,整理了一番情绪,再抬首,她的脸上虽不见柔光,倒也平静了许多,泰然迎上八阿哥的目光,心底却砰砰乱跳,这,是她的夫君,她郭络罗·慕瑛将此生白首的夫君!

    八阿哥没有错漏她脸上翻跳变化的表情,凤冠上耷拉着一抹红盖头已然撩开,桌上一杆金秤孤零零躺着,也好,倒是替他省去了不少琐事。八阿哥微垂眸,径直往夫人身边掠过,漫不经心道:“夜已深,今日合该乏了,早点歇息。”说罢自行脱去喜袍闭目而睡,再不多言。

    慕瑛微愕的表情凝在脸上,满目不可置信,良久方缓过神来。她平复了下起伏的胸口,咬唇,放软了声音道:“贝勒爷,还未用过子孙饽饽,快搁凉了。”

    他依旧阖目,淡淡开口:“既已凉了便搁着吧。你若喜欢吃,以后日日叫宫人做着便是,不拘于一时。”

    呵,一抹苦涩浮上唇际,姣美的花容几近沁出血色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良辰美景,原是如此!竟是如此……众人皆言她郭络罗·慕瑛自小清傲,跋扈不羁,却无人知自赐婚以来无数个夜里,她在一片漆黑中独自望月描摹他的轮廓,期待这一日因他而披上凤冠霞帔,遐想龙凤花烛下该是怎样一副娇柔带涩的模样睇向他,那般柔肠百结,含情脉脉。如今,皆抵不过他淡漠一句——乏了。望着他闭合的双目,沉静的容颜,匀称的呼吸,半真半假的睡意,当真如此不愿看她一眼?

    室内静默异常,仿佛除了花烛的哔啵声,再无旁物。

    砰——一声刺耳的脆响毫无征兆地砸碎满室寂静。胤禩带着惑色睁开了双目,竟是子孙饽饽混着碎片滚落一地,满目狼藉,抬眸见慕瑛娇美的侧颜清冷,水眸凝着纤细指尖,漾出一丝平静的光芒,亦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手滑了。”

    她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顾自和衣而睡,再未看他一眼。

    窗外夜风长啸,室内龙凤花烛摇曳,投射在窗格上,映得她紧闭的双目隐隐作痛。心底泛酸委屈,却暗咬双唇不让自己叹息出声,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如此良夜,何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