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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与父王约定每月十五回朔州,这一年的夏季慕挪却失约了。
皇太后乐着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正儿八经跪坐在大殿门口,抬手理了理额发:“这会儿不想家了。”当夜她在大明宫中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陪\\睡的嬷嬷睁开双眼望着黑洞洞的床顶,憔悴的问她:“郡主睡不着吗?饿了吗?”
她爬起来揭开床帘望着屋中一地银辉,脑袋中却全是少年肩头的一点残香瑞脑,那气味好像染了她的鼻稍,抹也抹不掉。
她重重叹气幽幽道:“……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嬷嬷一坐而起,“呀!郡主有心上人了?”
她扭头望着嬷嬷似笑非笑的脸,心里惊了一惊,手不知何时默默捂上砰砰乱跳的心口,静坐了片刻又躺下去,把脸埋在被褥深处。
几日后宁贵妃出殡,按照宫中规矩各宫人应当披麻衣各守宫中,或夹道避让,宫中上下禁火冷食一日,无不清冷。皇帝与皇后及三千后宫更是表现的肝肠寸断,皇后更提议将宁贵妃追封为皇贵妃。
皇太后闻此却拧紧了眉头,冷冷望着窗外,“且不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捐躯而死,好好的一个女人家自作自死,到头来还被追封个名号,简直荒唐。”
当今圣上虽是皇太后亲生子,二人关系却并不亲近,皇太后对他的言行举止一向不阻拦却也不赞同,老太太年纪愈大也就愈发喜欢在大明宫里叨扰几句,今日叨扰到乏了便对御厨嘱咐下去:“今日哀家偏要动动火儿,去蒸两只东海鱼给郡主解解馋。”
御厨面有难色,斗胆提醒道:“回皇太后,今日……宁贵妃出殡。”
老太太冷笑一声,拨了颗龙眼塞在慕挪嘴缝里:“她出她的殡,哀家吃哀家的鱼。”
哪知宁贵妃的棺椁正要过御厨房,厨房内正烧木柴,照规矩棺椁不能过火,只得停在道中央,皇帝知晓此事,一问二寻便与皇后及世子登门造访皇太后,开口第一句便是:“儿臣恳请母后今日不吃鱼。”
皇太后心知他会找来,坐怀不乱的摩蹭着手中的玉蛙,“哀家孙女儿从朔州那穷乡僻壤来一回宫中,难道哀家连给她吃鱼的权利都没有?简直笑话。”
皇后轻声细语,温柔道:“鱼自然是要给郡主吃的,无论煎炸蒸煮,明日后日样样都能做给小郡主吃,只是今日动火却把宁贵妃堵在了御厨房外,只怕是……有违祖宗规矩……”
老太太将眼睛瞪向皇后,手拍在案上,道:“宫中的规矩那也是祖上定的,哀家就是你们的祖上,还有什么可说?”说着手一挥,让宫女去催那条鱼儿。
皇帝扭头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一众太监,一时觉得失了威信,气的抬手生生将殿上侧帘扯了下来,皇太后见状一下跳起来,将手中玉蛙摔摔成几块,大声斥骂,大明宫中的一众人等转瞬跪了一片,慕挪吓得发抖,躲在椅背后瞄那一直不动神色也不言语的少年世子,原来他并非迟迟没有神色,而是一直狠狠瞪着她,眼神中除了愤怒与厌恶,再无其二。
怎么就这样被他讨厌了呢?
她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那鱼我不要吃了。”这一声出去,殿内争吵之音竟就消失了。
彼时各人都知晓,原本也不是她慕挪要吃这鱼,不过是老太太借机闹一闹。
皇后连忙打圆场道:“既是郡主乖巧懂事,肯不吃这鱼了,还请皇太后撤了旨。”
老太太看了慕挪,瞧她双目含泪梨花带雨怪可怜,也收了闹下去的心,只甩袖坐回位上,淡淡一哼:“死丫头,给鱼不吃,不知好歹!”
听胆大的嬷嬷说起,皇老太太不肯答应追加宁贵妃为皇贵妃,是因为二十年前宫里曾有一位皇贵妃言氏,言氏是将军嫡女,生的美丽温婉又端庄识大体,被皇太后所喜爱,老太太甚至直言,若没有皇后李氏,她要扶持言氏成为皇后,言氏入宫半年后,在当年皇室空无一储的情况下轻而易举便诞下龙子,满朝文武更是开宴庆贺,龙子虽非皇后所出,却因皇太后及皇帝对他的喜爱,于两周年岁时被封为世子。
然而不久后,世子失踪了,也有人说世子午睡的地方只留下一滩血渍和一片小小皮肉,塌边地上还有半截血淋淋的兔耳,国师断言,皇贵妃言氏是兔精转世,妖性难改遂吃掉自己的孩儿,皇帝最终将她打入冷宫,三年后言氏无疾而终,这三年里言氏承受了多少折磨不得知,但听说她既不是自缢也非投井,甚至没有染上什么疾病,只是一日睡了去那一日便真睡了过去。
皇太后多年来为言氏求情未果,本已是心力憔悴,心想着若自己一心护着这个儿媳倒也不会叫她受天大的委屈,可谁想一梦醒来已是阴阳两隔,她唯能抱着言氏的身子哭的老泪纵横。
她说言氏是给冤死的。
忆事的嬷嬷说:“从未见太后她老人家哭的如此肝肠寸断,从未,即便是连亲生的大皇子卒时她也不过是掉了五六滴泪。”
在那之后皇太后对皇帝便表现的极其冷漠无情,多年来为心中这一桩陈年旧事而怨闷愤恨。
无论是宁贵妃封的这一皇贵妃还是慕连侯这一世子,连带皇后李氏都不够入她的眼,全部全部都是她心中的替代罢了。
慕挪听闻后觉得,皇祖母如此之心情可以理解,但一番行径却不大妥当,将她做了一回始作俑者之后,慕连侯已恨死了她,要挽回这局面不大容易。
十月斜阳里,她正又在道上与慕连侯擦肩而过,手里还攥着一把宫女采的野花,慕连侯正有花粉症对花草十分厌恶,他走过她身边时重重打了个喷嚏,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踌躇了片刻,开口唤他,他却应声拔腿便走,速度之快根本是刻意回避。
她在后面一阵小跑,惹的路两边的宫女都频频回头,遂终于顶不住面子喊了一句:“我母妃说男子应当心胸宽大如海……”
他终于站定,扭头斜视她,“我可认识你?”
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是假装罢了,她却看不出来,天真的以为真是富人多忘事,抬手拨开额发露出完整的脸:“现在认得清楚吗?我是……”
“你是谁我怎会不知道,你真当我忘记了?”他转过身,恶狠狠道:“一月前我母妃停棺在御厨房外路边,不正是因为一个不知好歹的死黄毛丫头要吃一条鱼吗?”
她闻此却一点也不生气,眨了眨眼,“对呀,那个死黄毛便是我,那你还生气吗?”
他一时语塞,还想等她推脱与解释,以此羞辱之为难之,谁知道她回应的坦然,问的直接。宫人都说八王爷之女慕挪孤傲冷厉,小小年纪从不正眼瞧人,走只走正道,入只入大明宫,今日之前人人这样传她,他信了,今日之后人人即使还是这样传她,他却不会信了,因他觉得她分明是个极其势利且会刻意讨好人的死丫头,难怪皇祖母如此宠爱她,原来不过是老糊涂很吃她这一套。
他抬手接过她手中的花摔在地面上,“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一出现就足以让我厌恶。”话毕冷漠的离开了,走了数步回头遥遥看去,却看见她立在原地,一直盯着他。
宫人都说,世子诞辰,皇太后送上一批帛书,而小郡主诞辰,皇太后却送上一座金屋。
父皇一心求自己所想,而皇太后不尽关注世子,便连宁贵妃也不尽关爱他,连带着宫人都不太敬重他,年少的他不知恨尽谁人,只好恨她,似乎只有恨小小的慕挪才会显得他的恨意如此有力气吞山河。
他曾想,它朝他若做了帝王,一定要让这孩子看着他是如何盖过她曾在祖辈面前的万丈光芒,如何折磨她取笑她,让人群离弃她,叫她尝尽人情冷暖。
若是她也恨他便好,不要对他的恨意毫不知情,漠不关心,若她从前不曾看着他,至少如今把他的怨恨放在眼里。
但宫人说,这位郡主根本不知道何为生气,她并非简单的有好脾气,而是不明白如何对事宜表达不满,若真要说只能说八王爷八王妃教导有方,让她空有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身份,却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脾性。
宫人大胆笑言:“小郡主就是一只小白兔,可欺可宠,难怪皇太后如此喜爱。”
慕连侯一怒之下将宫人抓来,罚了二两白银。
几日后,慕挪又入宫了,比往常来的早了些,冤家路窄,又在路中遇到。
慕连侯苦着一张脸,她却眼含星光,傻傻一笑作安道:“挪池见过世子。”
他眯着眼望向前路,抵制于看她,“你方才称自己什么?”
“挪池,慕挪池,上回世子说不愿意听到我的名字,所以我改了。”
“名字乃是取自父母之意,随意改之既为不孝不忠,你如今倒是念的很轻快啊。”他训斥起来毫不客气。
“我名挪字池,便是叫慕挪池也没什么不可。”
他冷笑一声,“听起来比之前那个更讨厌。”举步离开十步有余,却听见她在后面喃喃:“真小气。”
“你说什么?”他猛然站住,扭头瞪她,“你方才说了什么?”
却见她气定神凝,一字一字认真道:“不是小气,是幼稚。”
他愣了一愣,未料到被自己的妹妹如此定言,偏偏她说出的话没什么语气,十分平静,竟让他生不出一丝气,反问了一句:“你说我幼稚那你又如何?你几岁了?”
“再过十日便九岁了。”
他头一次端详她,她肩头的浅纱溢出一层银光,其下肌理更是莹白,分明站在阳光下人却似笼着月华,又生了一个红唇,小又圆且微微翘起,这容貌其实很易入眼很漂亮,难怪宫人都传她将会是京城第一美人。
是不是第一不知道,但是美人却是确认无误。
这一看之下又觉得不对劲,回神又瞧了一眼,却看出今日的不同,她在脸颊上摸了两团胭脂红,却是一大一小,一圆一扁,一深一浅。
他昂起头,眯眼俯视她,“你才多大竟学宫女在脸上涂胭脂水粉,真是不臊,我慕家怕是只有你一个女孩是这副模样了。”
她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扭头走到一旁池水边,身子俯下去,一把将池水泼在脸上,全然不顾身份,不顾打湿发髻,慕连侯目瞪口呆看着她如此出格的一举,半响才从僵硬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你在干嘛……”
“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洗掉它,可是宫里的姐姐明明说你喜欢,说你最爱夸抹上胭脂水粉的姑娘……原来我是个例外了。”她抹去脸颊上的水转过身子,额发凌乱的耷拉在光洁的额头上,水还不断从下巴和鼻尖低落,而胸前衣襟也湿了大半,乳白浅纱的衣裙变得透明,紧贴在她胸口,一切一览无余,什么都看见了。
“你!都!”慕连侯大惊的跳起来,朝身后众人喊道:“转过身去!”随即一步跨上前,一边抱起慕挪往寝宫跑一边低声的责备,“简直和没穿衣服一样,真是个笨蛋,蠢丫头!”
他抱姑娘的手法有些出奇,夹长袄一般将她夹在腰间,手在她湿漉漉的身子上划了划,不经意碰到她的胸口,心头想起男女之别的教诲,他心头一惊吓松开了手,慕挪被直直摔向地上,她闷闷的恩了一声,眼眶通红的抬起头,眉心被地上的石子磕破,正冒出血珠子顺着鼻梁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