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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站住,转身朝外走,却见她已到了跟前,她目光轻软的望着他,含话不语,唇珠圆润带出几分无邪,手上还端着一大团绒布,螭龙在其上游走银丝,泛着兰花香气。他的绒布她竟留着。
“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猛然之间无邪不见,她眼里闪现一丝挑衅,眉梢微动:“我乐意。”
“还给我。”她突然有了态度,他亦摆起架子。
她用下巴指着他手里的小银盒:“拿那个换。”
好像心头是这样期盼的,期盼她开口说一句她要,她喜欢,她高兴,然而她没有这样说,换成如此骄傲霸道的样子,竟也让他的心头血沸腾起来。
他嘴角差一点弯起,却还是板着脸,往她怀里扔,“拿去拿去,我不稀罕,绒布也给你,我不要了。”不知怎的小银盒砸在她肩头,噗通一声弹进一旁的莲花池。
慕挪还没叹一句可惜,便觉得眼前影子一扫,又是噗通一声,慕连侯跳进去了。
十月月光印在着莲池上的涟漪,一圈圈晕开,一直漫过她心头。
片刻后慕连侯捞到小银盒,游出水面时却差一寸吻到岸上的珠唇,那女孩子不知何时趴在了池台上,双手托腮,被他溅了一脸水也不躲避,直愣愣望着水中的他,“这叫做奋不顾身吗?”
“谁要为你奋不顾身!”他只觉得耳脖闷热,池水也压在胸口,喘不上气。
她咦了一声,“我只是说你为了金珠钿奋不顾身。”
戏弄他,她竟敢有如此胆量,说不出的恼羞成怒,慕连侯伸手将她一抓,池台那么滑,只是稍一用力她便顺着他的手滑入莲池中,她身材生的娇小,垫脚踩不到池底,又不习水,惊吓中整个人跨坐在他腰间才得以探出头,对着满天星辰怒了一句:“你这样不是大丈夫所为,简直粗鲁是个莽夫,我讨厌莽夫,讨厌你。”
那传言中不曾有脾气的八王府小郡主,终于蹙眉抿嘴的恼了,他莫名欣喜,一时竟笑出声:“是吗?那我可就开心了。”
路尽处幽幽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在问:“谁呀?谁呀?”
慕连侯将她抱出水面放在池台上,见她在夜风里瑟瑟发抖,便将岸上绒布披盖在她肩头,又将手里银盒放在她手里,“你喜欢便留着吧,”末了又霸道起来:“不喜欢也留着。”说着人已游到莲池那头,出水攀上墙头消失了,只在墙头留了一片水迹。
原来他是这样来的,偷偷攀入墙头,悄悄攀出墙头,京城离朔州好远……他已走了一日多吧?只因她那日无意说到十日后年岁满九?是如此吗?
她伸手擦了擦金珠钿,直接印上眉心,有一丝疼,还有几丝痒。
小道上脚步声近了,来人一身蓝装,是屋中女童,不知何故她没因迷香睡去,竟还独自出了院门,看着她的小厮大概又躲去院角睡觉了。
她小脸粉白,望着慕挪兴奋道:“谁呀?谁呀?嘿嘿谁呀?”说着伸手去摘慕挪眉间金珠钿,她扭头避开,抓过女童的手往院中回,温柔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女童歪着脑袋,半响似乎才明白,“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
慕挪伸手摸向云袖,摸出一把泡过池水的桂圆,“安静下来,回屋了就剥给你吃。”
二人走过院南头,忽见常年紧闭的府南门被人卸下铜锁,两扇朱门微开,一掌宽门缝外有一中年男子坐在等候的马车上好奇盯着她二人,那人胸前有绣字,应是来拜宴的权贵的府中下人,慕挪心头大呼不妙,低声对女童道:“站着别动。”说着快步迎上去挡在门缝前,对着那人甜甜一笑,“你好。”不待那人反应便快速将门合上,拾起一旁木枝卡在门后。
回到院中,早不见看守的小厮,而屋中曼陀罗香也熄灭落在地上,许是风吹的。
胭脂将女童哄上床,喂了一把桂圆,清扫过果壳兀自换了衣,这才在熟睡的女童身畔寻了个位置卧倒。
夜凉如水,满腹秋意,但她无意入眠,抬手对月光摘下金珠钿又放入小银盒枕在耳畔,微一动,盒中叮当作响,清风带雨般。便是今年始,她才知道何谓欣喜。
慕连侯那日趁夜赶回京城,一身池水虽然干了,人却难受,头晕眼花溜回昌德宫,遥遥便望见蝶衣在宫门外着急盼望,且瞪眼上前将他喋喋不休的念:“你怎能独自出宫,你以为只是挨圣上和太傅一顿骂的小事吗?你若在宫外出了什么事,我们岂不是干着急,去何处寻你?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小王爷?如今早是世子了,哪有你这般四处乱窜不守宫规的世子,简直……”慕连侯两耳嗡鸣,身子一沉倒在她背上,蝶衣哎呀一声将他抱住,让人去传御医。
他已很久没有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将明,屋中弥漫浓烈的瑞脑和药味,那头生着小铜炉,炉上煎药,蝶衣在旁守着,热的直打扇。
他轻声道:“虽然天气渐凉,也不必在屋中点炉煎药,太热了。”
她一愣,放下团扇,扭头看他,不是蝶衣,竟是穿着蝶衣衣裙的慕挪。
“你怎么在这?”
“你高烧不断,蝶衣姐姐说已经昏睡了八日,她怕你饿死了一直不肯歇息,我看她太困顿就替她守你。”她凑上前目光落在他龟裂的嘴唇上,“喝水吗?”
心头又轻轻软软的,一会儿起一会儿落,但他彼时不再是偏偏少年郎,看起来一定颓然又狼狈,他避开她轻软的目光,披衣下地,淡淡睹了一眼炉火。
“那是什么?”
她没回答,隔着纱布将炉上小瓷盅端到桌边,打开后是糖蒸酥酪,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种,没有杏仁片与枸杞,纯粹干净的白,好似海上明月,好似她洁净的脸颊。
她在他身旁坐下,看看酥酪又看看他,兀自用汤匙舀了一口端在他嘴边,“啊。”
他淡淡问:“只有你来过吗?”
“恩。”
与他料想的一样,即使沉睡八日,即使死去也没人会来看他,父皇不会,皇太后不会,皇后更加不会,母妃即使活着又如何,形同虚无,这一切若都覆灭都死去,于他而言与此刻也没有分别。
空无,空无一物。
他扭头望着她点漆般的双眼,那里有他没见过的东西,他支离破碎的心突然重新跳动,热流从胸口流向百骸,他张口吃下汤匙中的酥酪,抬起双臂将她抱在怀中。
他并不是空无一物。
慕挪双手还抬在空中,一手攥着纱布,一手捏着汤匙,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胳膊又酸又疼,她问:“还吃吗?吃掉吧,我做了好久的。”
他起身重新靠在床沿,一本正经道:“好吧,你喂我。”
她乖乖端着瓷盅坐过去,边喂边道:“世子好幼稚。”
“你说什么?”
“已近成年怎么还让人喂,我比你小了四五岁呢。”
“啊?”
她一边叹息一边喃喃:“好幼稚好幼稚。”
他又想骂人又想笑,忍不住看着她,将双眼塞的满满。
那段少年时,日子过的繁琐规矩,每日晨昏定省,而后四书五经,随太傅学的满腹经纶,摇头晃脑之间的所见,无非是父皇又在仙岛云山寻来灵丹妙药,皇后又妙语连珠与后宫谁人同好,亦或是皇姐皇妹与贵族公子眉来眼去,挑来拣去换了一个又一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枯燥如流水,有着不情愿,有着不妥协,他却终于心甘情愿坐当吴国无所作为的世子,只因为心中终究有了一丝期待。
这年二月初二京城的雪方才化尽,极寒的冬日终于去了,他的期待将要来了,慕连侯披上裘袄与蝶衣在宫里踱步,走过大明宫时正隔墙听见几点劝语还有一阵啜泣,他凝神分辨了片刻心头一喜,快步走到正宫前,遥遥见大明宫前杏花盛了满枝,花云之下摆着一张金漆长椅,椅上躺着一个太监,而一旁立着一个十一岁出头的姑娘,脑后发包上随意插着一把象牙鱼纹梳,一身简单妃色衣衬得手足雪白,只是雪白的一只手却握着一把巨大的金剪刀,另一只手揪着太监额前一把头发。
“周公公别抖,你再抖我也要抖了,若是戳到你的眼睛……”她歪头想了想,“弄疼你便不大好了。”
傻瓜,只是疼吗?慕连侯眯眼一笑,靠在宫门外一棵树上远处观察她。
周公公闻言抖的更厉害,金漆长椅也在身下抖啊抖:“为何一定要是老奴,老奴年岁已高受不得吓,况且……况且再剪就没啦……”说着见金剪刀又近了眉心一寸,已然骇的老泪纵横。
“二月二龙抬头,不剃头死舅舅。”慕挪被自己说的一愣,低声自问:“好像不是死舅舅,是死谁来着?”
四月不见,她怎把民间那套带入宫了?虽满口死死死,但口齿烂漫也不讨厌,只是将人戳瞎便不大好了,慕连侯拾起脚边几颗石子往那杏花树上一砸,树上成熟欲落的花瓣纷纷如雪飘落,铺张的满园皆是。
慕挪被眼前绝美的景色惊呆了,仰头望去,金剪刀持在半空忘了动。
“你是笨蛋吗?周公公独身一人哪里有舅舅,你用死舅舅胁迫他有何用?”一只手伸来摘去她额发上的花瓣,“明年找个有舅舅的人来吓唬。”
她回过神,才发觉长椅上的人早溜走了,这才叹了口气对着眼前清朗少年摆手:“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说着顺手捏起他鬓角一小撮长发剪去一厘,“你趁我不在的时候长的这样高了?我快要够不着了。”
蝶衣在旁跳起来,一把夺去她指尖上的碎发,“郡主这是做什么啊!世子的长发岂是可以随意剪去的!”
“蝶衣姐姐。”她双眸一亮,举着剪刀作势要剪蝶衣的额发,慕连侯抬手在她额头一拍,对蝶衣道:“吵死了,出去等我。”蝶衣瞪他二人一眼,气呼呼退到院门外。
“原来这位姐姐还是不大喜欢我的,看来不喜欢我的人倒是挺多。”慕挪盘腿缩入长椅,拍了拍身前一块位置,“坐。”
慕连侯见她一本真经,忍俊不禁道:“你又惹谁了?”
“倒没有,只是今早入宫又遇到太傅家中两位姐姐,说了些指桑骂槐的话,如此对待我,大概是因为你常与我一起。”她盯着头顶巨大的杏花树渐悟,道:“莫非她们都想嫁给你做太子妃……可是姐妹二人同侍一夫?何况依她二人的性子必然要开始正侧妃之争,势必斗的感情破裂,血流成河,可上回听玲珑说她们各有心上人的,难不成是一心二用朝秦暮楚?”末了总结,“你可离她们远点。”
又从何处学来的戏码?慕连侯似笑非笑,半响抬起手在她眉间一拍:“好。”
她突然神色一凝双眼瞪天,“听说你近月来总是去邹将军府上……”她身子一侧倒在躺椅上,单臂枕着头,偏不看他,“听说邹将军府上的那位姐姐极漂亮。”他侧头一看,小嘴已然能挂住油壶,原来今日入宫却不来昌德宫寻他是这个缘故。
他得意道:“的确,邹家姑娘不但貌美如仙,且刺绣一流。”他从云袖中掏出一叠白色蚕丝长巾,上面绣了十八色百鸟横图,很是逼真震撼,“给你的,你要好好珍惜。”
她瞥了一眼,奇道:“听说邹姐姐生性孤傲,怎会同意帮你绣鸟?”
慕连侯闻此无奈叹息道:“上回入宫她看上我院中白亭上的八只银铃,我便依次摘下来登门送她了,如今只留一只了。”且是因为那银铃的金珠芯被他摘下来送给某人做了金珠钿。
她刺溜一下坐起,接过蚕丝长巾对着光端详,又将丝巾围在颈脖上,鼻腔里还在哼:“下次送东西就交给旁人好了,不必亲送。”
她好像从不说多余的话,偶然四目对视眼底总是静拥远山,看似淡然,视线挪开时又会从口中蹦出一两句小儿之言,或让他惊或让他喜,他有时觉得她似有心思,有时又觉得只是天真散尽乏倦了。
二人这才算和解,靠在一处对着杏树说起心事,不知不觉慕挪乏了靠在他背后睡了过去。
杏花纷纷扬扬,一时被风带着飞出墙头飞去远天,云姿倦懒春将至,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心不再起起伏伏,安稳贴在胸口跳动,身后是她温热的身体,还有她绵长的鼻息声。
宁静之中,宫门阶梯上走下二人,将院中人景尽收眼底。慕连侯闻声回头,立即笑了笑,却因慕挪靠在背后不得起身,只得颔首轻声道:“八皇叔八皇婶。”
慕途今日带八王妃连氏同慕挪入宫,正是皇太后有要事寻二人商议,不想四个时辰一晃便过,此时正到了启程回府时。
慕途容貌俊逸温柔,一身琥珀色常服显得待人可亲,为人也从未有架子,“此前耳闻慕挪在宫中多受世子关照,这孩子许是羞涩不曾在我及她娘亲面前提起,今日一见正可看出她对世子颇为依赖,看来耳闻并非是虚,在这我二人还要多谢世子。”说着八王妃连氏亦温柔一笑,微微作安。
慕连侯毕竟年少,耳畔哄然一热,心中一派皇室礼节的套话全然放下,只回了一句:“皇叔皇婶不必言谢,这是我该做的。”
慕途又是温柔一笑,将熟睡的慕挪抱起,“那我三人便先行告辞了。”
他起身,“才刚来便走?”说着看了一眼慕挪。
连氏回道:“此次入宫本就是皇太后召见,八王府中还有要事需得处理,我们今日便先走了。”
慕连侯又一愣,举步追出数步,停在院中:“但是……”
慕途回头道:“小郡主她已过了整日玩乐的年纪,需在闺中操学琴棋书画,怕是日后不可月月入宫了。”说罢二人又颔首示意,这便离开了。
片刻后蝶衣才走近些,看看慕连侯诧异的神色,又望着远去的人影,“怎么了?今日郡主就这样走了?才呆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