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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风欲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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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回来时,百里扶桑已坐在阶上垂头入睡,她在他身后静立了片刻,热乎乎的一盅饭揣在怀里,直到烫手才放下,还是不忍叫醒他,又伸出手,摸到他睫毛又去摸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放下心来。

    被吵醒的蝉衣跟了出来,看见天外有飞星,而月华落在两人肩上,月华中一人头靠宫柱入睡了,一个人蹲在他身边,傻兮兮的笑。

    她终于相信那不是小璞了,小璞那么凶狠,只会打人不会对公子笑。

    那日后,百里扶桑再未出过宫,他留在昌德宫内,有时攀上阶梯清理瓦下杂草,有时也往莲花池中投一些鱼食,浮生里翻翻闲杂书,抬头之间会暗自从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尘世,冷漠变成安静,目光化为秋水。

    日光倾在他腿上,他手上缓缓翻书,胭脂抱着褥子去后院里晒,回来时从旁走过,忍不住问他:“好看吗?”

    他停下来,“从前不看这种书,不知道原来这么有意思。”

    她拍了拍桌上厚厚砌起的一叠书:“当然,这是我让蝉衣借来的,都是在宫女中广为流传的故事,我最喜欢你手上这一册。”

    “每一册写的都是英雄救美,这本与其他的有什么分别吗?”

    胭脂盯着他如山峦般弯弯的眉毛,恩了一声缓缓回:“有分别,总之这本更特别。”

    他手上那一册里写的那位太子俊逸沉稳、谨慎而正直,初时不可近身,但久后却眉目温柔,细心关切他人。

    她看着那一个故事的时候,心里总是想起他,她近来一直觉得,自己是有点疯了。

    “哪里特别?”怎知他不饶过,见她憋着气不出声,又低头翻了翻,忽而风轻云淡,浅声说:“这女孩子很像你。”他手指在那一行字上滑,然后停在空白处。

    胭脂心头忽然一阵翻江蹈海,只觉得身子飘了飘。

    他似无察觉,抬头望了望门外,正是午后,深宫寂静,野花随清风摆动,偶有青蝶飞出,满满的春\\\\色纯净,他问:“这时候御花园没什么人了,你好久没去,带你去看看?”她抬手下意识牵他,又停在半空垂下,点了点头。

    御花园中亭阁相通,奇山碧水相接,四处都是葱葱郁郁的树墙,一些黄黄白白的春花已开,风一吹花瓣散漫在半空,回旋后又落下,胭脂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到了御花园中心的池边,那里有一棵小叶白蜡,长得笔直挺拔,枝叶繁盛。

    上一次见,它才过她腰身,那时候她不过七八岁,自觉得御花园乏味无趣,遂那之后的几年里再也没有来过,未料到七八岁那年却是最后一见,多年以来不见便不见,见了却万分怀念,她走上前刚想摸一摸,却听见层层叠叠的花草之外传来一声呵斥。

    “别碰,树上死过人。”

    她一惊,后退踉跄了数步被百里扶桑接住,二人回首看见陆千芊朱裙碧簪的款款走来,身后遥遥跟着一男子,胭脂瞧了许多眼才辨出那是燕南风,他今日一身绛紫束腰官服,腰侧配长剑,乌黑长发也不再垂肩,全数用雕银发冠盘在脑后,与之前大袍披肩懒洋洋坐在琴案变得模样截然不同。

    只不过他对她一笑,那笑却还是一样的,“巧了,这个微热午后竟能在御花园碰到你们。”

    陆千芊没有驻步,目视前方快步走过,“世子半路失踪了,他的一个哑巴侍女倒是带回来了。”话语中全是尖酸讽刺。

    燕南风安慰一笑,拍了拍百里扶桑的肩,“这丫头今天吃了皇后娘娘的火药,也就是说一句气话,别太在意,听说世子已在归途,何时回来?”

    那日在昌德宫内对宫人们的一句安慰话竟真的传的满城皆知,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如何收场。

    “圣上归朝已二十日,为何一直没有召见世子?”

    燕南风不可思议道:“你现在还担心圣上在不在意这个世子?你应该担心的是圣上有没有追究世子失踪一事。”

    “这几日在宫中听闻圣上召见了不少臣子,却始终没有召见世子,总觉得反常,何况要追责我也是迟早,其实世子他至今未被我们找到,说世子在归途只是一日中的口头之快,如今看来,那几日应冒险出去找他。”

    “天山上的情况你我有目共睹,你若出去只怕被风刮下山崖,你能保自己周全才是对的。”

    “世子是一国储君,他无周全,我又何必周全。”

    燕南风不知何故忽然不言语,半晌才轻声一笑,似是劝说似是点拨:“百里公子,你付出的已很多,能忍耐的也到极限,该争取的就当争取,何况是性命呢?”

    陡然间云遮红日,御花园中一阵风起,吹的二人衣衫翻卷,胭脂在侧看着他二人觉得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想不起也说不出的奇怪。

    百里扶桑:“燕大人话中有话便不必了,但,多谢提点。”

    “话说的有些多了,对了,圣上让董妃着手安排七日后的接尘大宴,各宫各殿都要准备歌舞,不备上的可要被罚喝一坛千日醉且不准睡,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他走到胭脂面前,抬手折了根细枝,摘掉树叶光溜溜的递给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指甲里全是泥,刮一刮吧。”

    他正要走,百里扶桑又叫住他,“上次燕大人让在下查的雌鹿逐浪图腾有下文。”

    他扭过头:“是什么?”

    “是吴国边境外千里蛮荒中一个族系的图腾,图腾本身应是征途的象征。”

    “多谢。”

    待燕南风走远,百里扶桑忽然沉声道:“他早就知道这个图腾的由来与含义,他只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帮他。”

    “他想拉拢你?”

    “他在天山上救过你我才帮他,但我和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人,走吧,还有歌舞要备。”

    那些让胭脂一时惊崛又不甚明白的,她再也没心思想下去,三日后的接尘大宴已让她头疼欲裂,昌德宫内均是年数尚小的宫女,蝉衣年纪虽合适,跳了一段曲却着实把百里扶桑也逼着开了口,“你辛苦了,快去喝口水。”

    大殿里众人围坐一圈,各有各的想法,有人觉得须得出众惊奇才不丢世子宫的脸,有人觉得须得低调小心才不会被圣上留意到未出现的世子,一时间嗡嗡人声,眼看着几个宫女快要掐架,一个小宫女进门,禀道:“公子公子,有个不认识的姑娘求见,叫小松。”

    胭脂松了口气,从众人之间抽身迎出去。

    院中白亭边夏花初放,小松依旧头顶一对丸子头,脸蛋圆乎乎的没有一丝棱角,她好奇的伸手去摘花,被小宫女见到冲上去喊道:“哎呀你好大胆,宫里的花不能随便碰的。”她一向胆小懦弱,被这么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回头看到胭脂,一时似是分辨出来这是那日巷子中遇到的脸,一时却似乎不敢确定,不安的双手在胸前纠成一团。

    胭脂遣走小宫女,扭头过来一张丑脸笑起来,喉头沉下去,从尖锐的声音变为真实的低沉嗓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松这才肯定,笑了一下,“百里公子迎驾回京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我想那时候在巷子里看见你与百里公子同行,猜你应是与他一同住在昌德宫中。”她顿了顿,“姐姐真是好命,都住到世子宫中了。”那话中尽是说不出的滋味。

    胭脂脸色陡然冷下来,“你觉得这样就是命好吗?”

    她一向口无遮拦,猛然意识到不对,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我们来到京城,百里公子便说姐姐是死了,还说死前救了我一命,我真的好伤心,自从知道你没事自然开心,我知道姐姐如今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理由一定是苦衷。”

    “我并不是怪你,我一直告诉你做人做奴婢即使做了富贵人也要谨言慎行,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些年你在陆公府中还没领悟吗?”

    “领悟了,只是笨,总是忘记。”

    “算了,你只是心直口快没有恶意,只是在外人面前切不可随意,说吧,今天来这是什么事?”

    “是二小姐,”她顿了顿,“皇后前几日说要为二小姐与姑爷择日举行大婚,谁知圣上突然回宫,皇后说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接尘大宴之后。”

    换胭脂半晌无话,“这么突然?”

    “大概是想拉拢陆太傅那边,斗了这么多年总还是害怕的。”她这丫头何时开始竟也会留心这种事?“小姐不准我随嫁过去,她说只给我两条路,要不回到青州陆公府,要不就留在宫里做做杂事,我思前想后就来找百里公子了。”

    “我若是你就回青州。”

    她慌起来,喊道:“不行不行,大小姐的那些丫鬟等着教训我呢!”

    她嗓门尖细,引的宫里小宫女全数趴在门栏边看好戏,百里扶桑见状往白亭望了一眼,胭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我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当然没有,你嘱咐过我的。”

    胭脂沉思半晌,一时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搪塞她,而百里扶桑已经走到白亭外,小松似是有些怕他低下头不敢开口,胭脂只得替她说了,百里扶桑心明胭脂与小松已袒露了身份,便道:“我不能替世子为昌德宫增添宫女,单你若是真的无处可去我可以暂时收你在尚书府,所以你日后紧跟胭脂行动,不要到处走动。”

    小松在旁欣喜若狂,她却总觉得方才小松沉默却在逼自己为她说话,她莫名觉得这小丫头会多生事端,这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了白亭。

    夜半时候深宫中随风传来微弱的丝竹声,百里没有入睡,起身推窗看见昌德宫一角院墙上有微微灯火光,有人影如随风柳枝摆来摆去,他开门寻过去,却看见那小院里的夜空下立着一人,手臂间环着一个洗衣板。

    胭脂尴尬一笑:“这么晚了起夜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洗衣服。”

    “衣服和水呢?”不等她回答,他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在大宴上献舞是要通过多层通报的,你瞒我也瞒不住的,想跳就跳吧。”

    他安慰一笑,她羞愧的耳鬓通红,事到如今了她还是习惯小偷小摸做自己的打算,一眼被看穿到底滋味不妙,也心有愧疚。她缓缓端起方正的洗衣板,像端着从前的玉骨琵琶一样,轻身回旋又落定,跳了一段却又停下,站直了身子看着他。

    “你怎么不去睡了。”

    眼前的姑娘如此瘦弱,他问:“待你带着琵琶仙回到孔雀台,就可以为八王府伸冤也可以回到宫中,但势必在宫中掀起惊涛骇浪,而你眼前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想好了吗?”

    “从一开始便想好了。”

    他点点头,在阶上坐下,“那我更要留下,待你重回郡主的身份,我也许不再有机会这样看你跳舞。”

    她一时哽塞,转过身半晌也没有动,到了如今他竟比她想的还要多,他这样的人,若是在从前就遇见了,是不是她已经选择放弃前尘,去往归隐林园的生活,而不是如今明知可能万丈深渊也还是走到毫无退路。

    “即使往后身冠郡主之名,只要有你在,我还是胭脂。”

    他笃定:“明日起,你不会再是胭脂。”

    她却笑了:“你总也不相信我,等我变回晋安郡主,我再来这里抱着洗衣板跳舞给你看,这是我承诺你的。”

    她母妃曾与她说过一句:最不可允是诺言,而那夜在小杂院中的一句为他跳舞竟似是她今生今世第一个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