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小说网 www.tianyibook.la,最快更新美人胭脂骨 !
那年皇太后冲太岁,遂寿辰当日免去了寿宴,只邀约皇亲众臣在紫斑湖上欣赏湖雾,游湖动用了三艘游船,最小一艘载着太乐局乐师在旁侧吹奏,燕南风坐在乐师船船头,起调吹着一首《临江仙》,主船中传来一阵玲珑笑声,他微微侧目认出八王府年幼的郡主,她跟着几个重臣的儿女趴在船沿,用碾碎的绿豆糕喂湖中锦鲤,她发簪上的珍珠沉甸甸点中湖面,一笑便乱颤。
燕南风无心看她,重新望着眼前紫斑湖,远处正腾起湖雾,渐渐将湖面淹没,游船仿若行在天宫,湖雾最浓时,主船边传来落水声及嘈杂的喊叫,他停下吹奏随众人望过去,主船一侧已腾起大片水花,水花中露出那支珍珠发簪,船上众人惊呼郡主落水,皇太后急得直怕胸脯,八王妃喊的撕心裂肺,人群后头唯有一个蓝衣女童冷静盯着湖面,显得突兀了。
他会水却犹豫了,眼看她快沉下去,又被身侧会水的人捞起送上了岸。
他回去会将此事讲与大乐令听,大乐令闻言起身关紧门窗,嘱咐:“你今日看到的事莫要与人说,在宫里一个字就可定生死,你这样不招惹不出头并没有错。”他望着堂下少年,安慰一笑:“我知道此刻你心中愧疚,后悔没下湖救她。”
他一愣,“我没有。”
大乐令笑起来:“我年少时也嘴硬。”
后来听说那位郡主发了几日高烧,因太医治不好又连夜送回了朔州。
半年后,禁卫所需增添新的皇城司,他向大乐令请旨前往,大乐令看了他三眼,到案边磨墨提笔,口上道:“如此辛苦又危险的差事,不如在后宫吹吹箫拨拨弦来的安稳,为什么突然想去禁卫所,是在我这里不开心吗?”
他摇头,“既然学了刀剑就想试一试,你若是准了此事,我会感激你的。”
大乐令闻言在纸上下笔,将写好的批准令递给他,开玩笑道:“我不用你感激,你就记得当上了皇城司,保我周全便好了。”
几日后大乐令又为他亲笔一封举荐信,因这封信皇城使并未因他出身太乐局而有所偏见,他被选中后仍需为期两年的观察与操练,才能正式转入禁卫所,如此一来燕南风每日过得更加紧张,除了日常为各主各宫吹奏九节箫,还要午后前去操练场,常是夜半才归。
一日夜时,他无意入眠,坐在墙边吹起九节箫,吹了半厥突然从宫墙另一边传来一声赞叹。
“好听。”闻声可辨出墙那边是一个女童,他气息一断,她又道:“不要停继续吹呀。”
声音天真烂漫,倒是很少在宫中听见,他吹完下厥便停下了,半晌后那女童突然道:“你还在吗?”
“恩。”
“是位哥哥呀,哥哥你能再吹一曲吗?”
“你为什么还不回宫歇息?”
“我是溜出来的,白日里我的祖母不准我到处走,实在无聊了点,”她寻着他声音发现墙上那条细长的缝隙,便将眼睛贴在上面,“你能再吹一曲吗?”
“太夜了,宫里不安全,你该听祖母的话回去。”
“可是我的母妃说宫里最安全,宫里到处都是人。”
他指腹擦着箫身上一条划痕,淡淡道:“到处也有鬼。”话毕果然听见她飞快的跑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起身刚要回屋,却听见她又绕回来了,喘着气小声道:“哥哥,我明天还能听你吹\箫吗?”
“你不怕鬼吗?”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那你来吧。”
听见她跑远,他绕出院门看了一眼,只看到暗夜里一个提灯的小小背影。
翌日夜里她果然来了,只是在墙那一面安静听着,听完后道了一句谢,高高兴兴的走了。
第三夜,她又来了,一个劲往墙头抛东西,连连砸在墙上半晌才抛过墙头,她迫不及待的问:“哥哥你吃了吗?好吃吗?”
他从草中拾起一看,是一包各式各样的糕点,碎的往下掉渣,他心头微微一烫,走到缝隙前看见一丝灯火闪烁,他坐到墙边一段木墩上,轻柔吹了一段,一声悲戚一声悠长,夜中秋虫也静了。
一商一羽断音,她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那曲儿本没有名字,是他随性吹的,他回头看见太乐局堂中一把硬木琵琶,回道:“琵琶仙。”
“听起来那仙人有一点可怜,是什么典故?”
他无声笑起来,“没有典故,乱吹的。”
“真好,乱吹就能这样好听。”她又趴在那缝隙上往里瞧他,却看不清,“我想看看你。”
“你左转看见一颗银杏树再右转,便可以看到太乐局的大门,我在门里。”
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墙那头的灯火摇摇晃晃闪闪烁烁,她有些沮丧的声音传来:“不了,我母妃她不准,我……要走了,以后还是不来了。”
听见她脚步走远,燕南风攀上墙头,看见宫道的远处三四名侍女正提灯随着一位王妃,她正低声责备身侧女童,应是夜半发现她不见了,寻着追来了,女童垂头听责,脸庞在提灯下莹莹发光,满脸眼泪,那便是八王爷的郡主了,自她落水后已是半年,彼时得知她安然,燕南风终于心安。
只是那之后她再没来过。
来年祭天大典时,皇城司人手不足,皇城使将他提前借用,大乐令并未多言很快应了,燕南风提剑前往禁卫所的时候,大乐令突然唤住他,笑着道了一句别,燕南风回头看着他,知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他想说什么。
大宴结束后他卸下轻甲回到太乐局却没有看到大乐令,局中众人闪烁其词不肯多说,当夜他便被传唤至大明宫,皇太后端坐宫中,却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面容严峻,目似寒冰道:“南风,哀家知道你最得太乐局大乐令赏识,你可曾了解此人?”
他心中已知是大乐令出事,却只垂头道:“不曾了解,近似宫人交情乃是泛泛之交,不过是在乐理上有所共识。”
“你可曾看出此人有何反常?”
“不曾看出。”
宫中烛火明灭,他心中已清明,是大乐令出事了。
三日后,皇城使登门太乐府,道:“今日需你前去送一批刑具去大理寺,你可持禁卫所通牌走一趟,”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说:“大乐令在那里。”
燕南风匆匆赶去,大理寺中人见是他来,在门外嘱咐道:“皇城使张大人吩咐过,我们会给你们片刻时间。”
他推开门迟迟没有进去,眼前的大乐令已没了平日的清俊温和,长发全数散开,满身乌黑干涸的鲜血,双手被钉在长板上,已是血肉模糊,他从乱发间辨出他,轻轻一笑。
“南风,你真不该来见我,我现在这一副模样怎能见人?我知道他们让你来问我,为何要刺杀皇太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你,这深宫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必强求不必知道,只要知道我心中有恨便好。”
“我并不打算问你这些,我知道你看得清自己的心,你没有糊涂的活。”
他想起久远前他们的一段对话,欣慰一笑,血顺着眼角纹路散开,“你这孩子始终是这副模样,对人常是警惕常是小心,你心中有苦有痛有喜有乐,你却不愿让人知道,这样的确可以在这牢笼里长活,但是世间本就充满喜怒哀乐,要想活的痛快、活的糊涂,你就要学会接纳自己的心,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放下就放下,该拾起便要拾起,这是我能教给你的最后的事情。”
他缓缓点头,“我没能遵守诺言,没能保你周全。”
“不,唯这一条不必遵守。”
少年低声问他:“今日几时?”
“午时在南门外,你不要来。”
门外灌入一阵轻轻的风吹的少年长袖飘摆,吹的双眼迷离,他想起多年前离开嬷嬷又初见大乐令的那个雨天,那一日在记忆中变得久远而空寂,雨无声风无声,只有滚滚的车轮响。
大理寺的人叩门提醒他时间已到,他双膝跪下,对大乐令叩首,“弟子谨记,叩别师门。”
他离开大理寺时,楼中传来歌声,风渐大将几句词吹散,平生所听的死别都像梦,无比遥远,而平生所见的死别,竟是嬷嬷不曾教予他的,竟是如此悲凉,他始终难以承受。
大乐令被推往南门外菜市场时,他没有遵守约定,登上城墙迎着南风吹了一首曲,终是送别。
那年深冬他正式进入禁卫所,皇太后有一日得知此事召见他,他在大殿内看见一旁的八王府郡主,半年不见她却像是大有不同。
皇太后和蔼一笑:“今日才听张大人说起禁卫所新添皇城司,他将你选了去,可惜了,哀家本想将大乐令之位给你,既然你心不在此哀家便不强求了,往后如非不寻常,哀家猜你也不会愿意再当众吹九节箫,不妨你今日再吹一回给哀家听?”
“回皇太后,南风的箫已折。”
皇太后一愣,“何时?”
“在南风来此的路上。”
老太太皱了皱眉,“不要欺瞒哀家,欺瞒哀家可是大罪。”
他松开手,折断的箫掉出云袖滚至殿中央,皇太后见状眉头更紧,看出他眼中坚持后又不免叹气,愁道:“你果真埋怨哀家,你还是个孩子,宫里头的事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所以哀家不怪你。”
“南风不埋怨太后,南风知道人各有命,各安天命的道理,只是既入了禁卫所,便不能玩物丧志,九节箫势必不会再吹,”见皇太后缓缓点头,他便作揖道:“既是今日无能为力为太后吹奏,南风就此退下。”
他刚离开大明宫,便听见身后跟着一串脚步声,回头看见那小郡主已经追出来。
“哥哥?在墙那边吹箫的哥哥?”见燕南风侧头盯着自己,她脸蛋憋得通红,声音越发小:“琵琶仙?”
他捏着折箫的手紧了紧,“郡主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