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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时已是子时时分,四下里静悄悄的。跟清云寺比起来,雁芝庙其实是很小的一座庙,因着地势依山而建,门前则是数级石阶,既高且陡,层层叠叠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去。
弘历扶清欢下了马,两人一路拾阶而上。清欢受了伤,难免体力不支,走走停停,弘历干脆停下来说道:“不然我背你上去吧。”
清欢笑道:“这可不行。你可知道这庙门前为何要造这么多石阶吗?”
“我也是头一回来,怎么会晓得这个?”
“这石阶有九十九级,祈愿要心诚,心诚则灵,何况九十九又是吉利之数,象征着长长久久。所以啊,这石阶非得祈愿之人亲自一步一个脚印踏上去才好啊。”
她自顾自说着,可他的脸色却已骤然苍白。
大门紧闭,他轻轻叩门,那浑圆的铜环极沉,一声一声地敲在铜绿的铺首上,她心里忽然就紧张起来。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开门的是位道士模样打扮的老者,发须尽白,乍一看仿若仙人,倒真是像极了传说中那位鹤发童颜的月老。
他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捋着长长的胡须,只瞧了他们二人一眼,便笑呵呵地问道:“二位是来求签?”
两人点了点头,跟着那道士一路进了大门,小小的一间院落,却种满了连理树与合欢树,真真是好意头,只不过入了秋,都枯了枝叶。苍茫的夜色里,树枝上却好似垂着千丝万缕的枝条迎风飞舞。
清欢还以为是自己眼花,那道士命人重新掌灯,院里立时笼上一层融融的烛光,她方才看清竟是满树满树系着的红线,远远看去仿佛红花竞相开放。
弘历上了布施,两人便齐齐跪于神像前的竹簟之上。一叩首,莫别离,再叩首,永相守,三叩首,但愿恩爱到白头,手执檀香,深深地伏下身去,祈求着那稳稳的一生一世。
清欢起身将手中的檀香插进香炉里,又双手合十,低低地念着:“保佑我和弘历,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那老者呈了素笺给他们,清欢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连呼吸亦是小心翼翼。他们二人的名字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那素笺雪白,白纸黑字,落落分明。
清欢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素笺收起来,放在贴身的荷包内。弘历收起笔,向那老道士作了一揖道谢。那道士却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贫道瞧这位公子的面相,实实是贵不可言哪。”
弘历听罢怔了怔,却只微微一笑,双眸亮如星辰,道:“借您吉言。”
两人在院里的连理树上系了红绳,就跑到后院去放天灯,幽幽的一盏红灯,在夜空中忽明忽暗,愈飘愈远。而远处紫禁城有如灯海,似万顷银河坠落,这世间的万千繁华,在这一刻也不过如此。
两人都抬头静静地看着,清欢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刚刚许愿的时候我不小心将愿望说出来了,云珠说这样就不灵了。”
弘历听了却道:“别胡说。”
她大病初愈,不宜颠簸,两人只是共乘一骑,她坐在前面,他握着缰绳,双臂牢牢地圈着她,从清云寺到雁芝庙,那样长的路,也只是信马由缰。
清欢终是不忍他明日还要早朝,便道:“我的伤已经好了,这样走下去,可不是得天亮了。”
弘历却道:“永远都走不到才好呢。”
她听他这样讲,心里头高兴,便问:“熹娘娘的病可好些了。”
他微微一怔,道:“好多了。过两日我就来接你。”她衣领上有一圈绒绒的浮毛,随风拂到他脸上,有些痒,他心里却是又酸又痛。每走一步,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却又少了一分,就像是流沙,悄无声息便逝于掌心。以后的日子,他再不敢想,仿佛自己碎成一粒一粒,慢慢地被吞噬,只余空荡荡的驱壳。如果可以,他倒宁愿永远也不要天亮。
回到清云寺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清欢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跳上了台阶,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来跑到他面前,他还未开口,她却忽然踮起脚尖凑上前来。
他身量太高,哪怕她踮起脚尖,也只是够到他的下颌,轻轻地一触便放开。他的下颌已经隐隐冒出了胡茬,有些毛毛的。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连呼吸都忘了,却见她笑靥如花,已然飞红了脸,只低低地说了句:“我走了。”那鲜艳的红色背影却已消失在门前,像一只灵巧的小狐狸。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到下颌来,像极了在木兰围场的那个雨夜,他从帐子里飞奔出去,小路子竟也追不上他,他连伞也顾不得撑,就那样湿淋淋地浇在雨中。她终是答应他了,答应在他身边。二十年的人生,从来都没觉着那样畅快过。仿佛只要有了她那句话,所有的一切皆是虚无。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话都未来得及说,一想到这里,他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一只手伸出,只远远地伸向那个鲜丽的背影,仿佛是要将她握住。可却在那一瞬间滞在原地,仿佛是被雷击中,他神色仓皇,面容苍白得有如纸一般。
额娘的话就像一根根利针,一字一句一下一下地扎进他的心口,疼得他心惊肉跳:“你从小就晓得分寸,小的时候你喜欢跟小太监们一起斗蛐蛐,额娘只提了一提,你便再不碰了;圣祖爷要接你进宫的时候,你就是再难过,也从不在人面前袒露半分,那时候你才六岁。我们母子辛辛苦苦忍了这么多年,难道真的要在这最后一刻放弃吗?”
他想起在大营里日复一日的操练,想起去年险些葬身在祁连山的茫茫白雪,想起那么多年的步步为营,走到如今,没错,他舍不得。他终是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收回手指,一寸一寸地放下来。
有人给他撑了伞,那声音亦是哀凉:“四爷,您这又是何苦?”
他头也不回,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牙齿亦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过了许久才轻声说着,仿佛是哀叹:“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他回头看着傅恒恍若大海般深不见底的眸子,眼泪终是夺眶而出,“要我对她说那些话,我真的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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