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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剑宗,洗剑峰观澜亭外,此时正坐着一位看上去垂垂老矣,身形佝偻的老苍。
老人放目远眺,但双眼却格外浑浊,也不知,透过那双像是玻璃碎裂一般的瞳孔看到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一身青灰色的厚实长袍裹着看上去有些孱弱的躯体,略显凌乱的长发被崖岸的寒风吹的纷乱。老人斜靠在观澜亭边的一棵桃树上,怀中揽着一柄三尺秋水,沉静的凝望着前方翻涌的云海。
风吹皱,乘云映千里;飞鸟随,泛水结鱼鳞。
那是他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御剑乘风的地方,那时的他少年意气,扶摇九天,踏剑狂歌,夸是恣意。
听山岚吹奏,一切仿佛都还在昨天。
“沙…沙…”
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老苍回首,爬满皱纹的脸颊上微微浮起一抹笑容,只是一开口,声音却异常的沧桑。
“有崖来啦…”
方有崖站在老人身前,抿了抿嘴,郑重的躬身作揖。
“师傅。”
“人…都找到了吗?”
方有崖低下头,片刻后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啊…”
舟水寒的眼眸垂了垂。
“许是有什么奇遇吧…莫急,只要命牌没事便好。”
方有崖轻轻点点头。
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此一行去往妖仙之冢,无双剑宗共计出动七百余人,可归途,却只有堪堪一半的人活着回来。
这其中,命牌碎裂者三百一十四人,重伤者七十三人,失踪一十三人,而失踪的人里面,就包括了洗剑峰的天才弟子,身负剑心通明天赋的秦君行,以及那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小侍女秦秋夏。
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刚穿过真理之门两界仙路的时候,自那之后,一直到妖仙浊气外泄,所有人回到宗门,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方有崖看了看眼前这位已经修为尽失,甚至时日无多的老人,纵是修行二十余载,内心依然止不住的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在胸口不断的激荡。
修行路难,渡千千劫。
世人总羡慕修士飞天遁地长存千年,只是,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这一路上的无奈和遗憾。
思索再三,方有崖终究是没有开口。
“峰主之位,可有人选吗?”舟水寒开口道。
“已经定了,乃是古月师兄的师尊,韩云尚韩师叔。”
“韩师弟啊…也好,韩师弟一生醉心剑道,当年古月之事,为师也有所耳闻,可惜了…”
舟水寒微微叹了口气。
“你性子一向沉稳,也有容人之量。若没有此次妖族伏杀,或许百年后,这洗剑峰主的位置就是你的,只不过,为师恐怕,看不到你成为剑宗砥柱的那一天了。”
“师傅…有崖并不想做什么洗剑峰主,只期望您能安然无恙。”
方有崖的眼眶微红,内有晶莹流转。
“呵…咳咳…这世上哪有事事都顺心的…对了,算算日子,再有三两日,应该就是周师第闭生死关的第三十年了,眼下,挽剑峰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舟水寒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他口中的周师弟,便是无双剑宗除了主峰外的第六峰,挽剑峰的峰主周淮锦。
三十年前,周淮锦修行时突然入魔,在服用丹药未果后,为了保住修为,毅然决定选择在挽剑峰底的沉沙渊闭死关,以求破而后立。
闭关之前,他曾言,若三十年后自己还未出关,便为挽剑峰再选峰主。
“尚不曾有消息传出,想来是时日未到吧。”
方有崖顿了顿,他入宗的时候,周淮锦已经身在沉沙渊了,这些事情他也是前几年才听舟水寒谈起的。
“师傅莫要担心,兴许,周师叔如今已经破而后立,在冲击新的境界了。”
“但愿吧…”
舟水寒看着翻滚的云海,心中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眼下妖族猖獗,千界大争,正值多事之秋……
“呜…呜…”
寒风骤起,天空中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滴落在舟水寒肩头,转瞬间化成了水迹消失不见。
“师傅,下雪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方有崖上前两步。
舟水寒摆了摆手。
“无碍,你且去吧,为师想再看看…”
方有崖矗立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拱了拱手,拜别了师尊。
“下雪了…”
老人轻声呢喃,微微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天空,苍穹是那样的高远,广阔不知边际。也不知苍穹之上,又会是何种风景,是否真的有仙人居于九天之上。
……
翌日,一连九道钟声响彻无双剑宗,无数弟子纷纷驻足。
方有崖猛地抬起头,身化虹芒破窗而出。
观澜亭外的桃树前,舟水寒面向翻滚的云海,苍老的躯体站的笔直,身如神剑迎风而立,右手中,紧握着那把陪了他无数个春秋的三尺神剑张开双臂,似要凭虚御风,与天一试锋芒。
一夜风雪,观澜亭外苍白一片,唯有那颗桃树,已经结出少许粉色的花苞。
数十道虹光从天际飞掠,落到观澜亭前,为首的,正是无双剑宗当代掌门姜天图。
“舟师兄…”
看着眼前的场景,刚来到此处的叶兰歌潸然泪下。
方有崖默默地从后方走上人前,将一件黑色大氅披在老人身上。
师尊如今已是凡人,哪里能受的这刺骨的严寒。
……
二十年前,眼前的老者将他带上无双剑宗,于观澜亭前拉着幼时的方有崖亲手种下这棵桃树。如今,二十年匆匆而过,当初的幼苗已然长成大树,能够直面疾风骤雨。
老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来到这棵桃树前,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又会是谁呢。
……
“洗剑峰主舟水寒,无双剑宗一百零七代弟子。
七岁入门,拜入无双剑宗洗剑峰门下,承宗门绝学,二十岁入脱凡。
四十七岁,参与东土荡魔之战,于大乾国天阴山脉鏖战魔物四天三夜,龙战于野,救赎被困魔族血祭大阵内三千九百六十七人,扬剑宗赫赫威名,展玄门不屈傲骨。
八十七岁,入凝神境,任洗剑峰主。传剑诀剑术,教诲弟子,培养人才,为无双剑宗之崛起殚精竭虑,兢兢业业。
……
三百二十六岁,率剑宗弟子去往祁水妖仙之冢,途遭妖族伏击,以一己之力,点燃元寿自斩仙路,施展上气诛恶斩秽剑,破妖族天选妖怨嗜神大阵,救宗门弟子七百人。一日后被自身秘术反噬,修为尽失。
同年冬,因元寿燃尽,于无双剑宗洗剑峰观澜亭陨落,逝时三百二十六岁”。
……
是夜,漆黑的天幕被风雪洗尽,一尘不染。
人群散尽,观澜亭外寂静无声。
桃树不远处,一捧新坟旁,方有崖身穿白色孝袍跪立坟前。
舟水寒一生没有子嗣,于三百岁收下关门弟子方有崖,倾囊相授,视如己出。
如果不是因为施展上气诛恶斩秽神剑,就算舟水寒已经没有多少潜力再突破修为,但再活个大几十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方师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像是怕打扰了逝者的长眠。
方有崖回头,便见到杨巅峰与陈锦鸿二人结伴走来。
“我们哥俩来再送送峰主。”
话罢,杨巅峰与陈锦鸿在方有崖身侧跪下,对着舟水寒的墓磕了三个响头。
“张胖子没来,一个人在屋里难受呢。你也知道的,他吧,虽然平日里没个正形,但其实,心里是最重情义的。莫尘也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内不肯出来。”
“对了…”
杨巅峰从纳戒中拿出一个葫芦。
“我记得峰主生前也好美酒,但是却总舍不得买真正的仙酿琼浆。这酒是我俩趁死胖子发呆的时候偷来的,就是上次胖子在升阳楼里搜刮秦师弟的,真正的好酒,他一直没舍得喝,我寻思着留给胖子也是糟蹋,不如拿来孝敬峰主正合适!”
“舟峰主,弟子永远感谢您的救命大恩,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说罢,杨巅峰打开葫芦,将升阳楼的特产谪仙三顾一股脑全倒在了舟水寒的墓前。
“哎…你们呐…”
方有崖长长的舒了一口胸中的烦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其实他也清楚,两位师弟怕自己太过悲戚,以这种方式开导自己罢了。
翌日,张胖子深深叹了口气,从悲伤中回神,顺手摸向腰间。
每次心情不好或是时运不顺的时候,张胖子总喜欢喝上两口。
“嗯?”
张胖子在圆滚滚的腰上来回摸了摸,而后猛地低头看去。
片刻后。
“啊!”
一声如恶龙咆哮的声音在这个清晨传遍整个洗剑峰,惊的山峰上飞起成片成片的鸟群。
“哪!去!了!”
……
对于无双剑宗内发生的一切,十三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消息。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仅仅只是知道了。
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和伤感,只是在他的生命旅程里,又一个认识的人离去了。
仅此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舟水寒都对他有救命之恩。那天选妖怨嗜神大阵有侵人神魂强行扭转命格的伟力。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没有被炼化成妖,但大阵里那么多人,一旦没杀出去,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也是他被那七百个失去神志的“同门”淹没,死在狂刀乱剑之下。
被剁成无数截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回溯…
十三并不想尝试。
如果将来还有机会重新回无双剑宗,他会去舟水寒的坟前上一柱香,送这个曾经的洗剑峰峰主一程,就像当年他送走的那位老院长。尽管,可能送的有些迟了,指不定等自己去的时候,舟水寒孟婆汤都干了三大碗了。
眼下,十三正矗立在雪玉山山脚下的一片废墟前。
眺望着不远处那片巍峨的群山,那山脉一如他来时的样子,厚重,挺拔,延绵不绝。
凡人踏足其中,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横渡这片山脉。
更不知道当初和恶蛟血战的那头凶兽最终结局如何了。
十三依稀记得,当初那个身负神剑的男子称呼其为“血脉颇杂的陆吾”。
陆吾十三自然是知道的,在华夏的传说中,陆吾的别名被叫做“开明兽”,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似乎他开始有点理解这个村子为什么叫“开守村”,或许,它的本意就是开明兽守护的村子。
就是不知道,此陆吾是不是彼陆吾。如果是,那就变得更加有趣了,越来越多的线索似乎都指向,这两个相隔了茫茫黑暗虚空的世界,其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未知的神秘关联。
但不管是也好不是也罢,开守村遭逢大难,整个村子除了一百二十七个孩童外尽数被屠杀殆尽。
两年多过去了,可能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这里曾经有一座不大的村落。
野草侵占了开守村原有的土地,只留下些许房屋残骸还露在外面。
时下正是冬季,草木凋零,整片草原也被大雪覆盖,只剩天地间眼刺目的雪白,而这片雪白的下方,还埋藏着一具具扭曲的森白枯骨。
十三拿出几支在路上买的不知是什么原料做的香,点燃之后插在了开守村前。
暝焰毁灭了村子,他已经找不到那个好心收留他的陆氏原本的住处。
听执事的意思,陆氏的女儿陆采芙的好像还活着,不知道若有一天二人再相见时,又将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对着开守村鞠了一躬,十三觉得换做一个正常人也应该会这么做,而后,他便转身走向被大雪淹没的草原。
由于天气阴沉,没有太阳,整个草原白茫茫一片,并没有很好的参照物,加上他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值黑夜,来回飞掠了多个方向,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十三终于找到了他当初留下记号的那棵树。
只不过,那棵原本二十多米高的参天大树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只剩两米多高的枯树,要不是第一节树杈上还能依稀辨认出他当初留下的记号,想要再找到它可就难了。
也难怪之前跑了半天都没找到,毕竟在十三的记忆里,初来这个世界时,这棵树可是很壮观的,也是一个极其容易辨认的参照物。
“只希望东西还在吧。”
扫了一眼只剩两米高的枯树,十三抿了抿嘴。
灵气鼓动,十三随手吹飞了枯树旁的积雪。
体内剑气凝于指尖,化作一把利刃,顺着那个标记的正下方,十三开始向下探去。
片刻后,十三从草皮下拔出右手,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根完整的左臂手骨。
以灵气冲刷掉手骨上缠绕着的草根和泥土,十三将手骨拿在眼前细细端详。
两年多不见,整支手骨依然散发着如白玉一般的柔和光泽,握在手中,带着些许温润,即使没有关节组织,也没有任何的纤维结缔组织,但整根肱骨、桡骨以及手骨却能通过一种莫名的神性力量紧紧连接在一起。
十三现在可以非常确定,这支手骨生前所属的生灵,一定是一个修为极其恐怖的存在,但具体强大到什么样的层次,以他的修为尚且无法评判。
当初还在地球时的十三还只是一介凡人,只能凭肉眼初步判断这支手骨的非凡。
但随着自己修为的加深,尤其是如今紫府洞天的开辟,如今再次拿起这支手骨,他的眉心处竟然会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刺痛感,像是被一把不存于世间的神剑剑尖点在额前,锐利而危险。手骨内,隐隐还能感受到了一种晦涩古老,却又如深渊大壑般深沉的恐怖力量。
而后,十三开始试着用灵气去试探这支手骨,可整只手骨却没有任何反应,灵气也没有办法附着在手骨上,像是手骨内有某种古老神异的力量不断排斥着十三的灵气。
“有点不好办啊…”
十三捏了捏下巴。
当日,十三被执事斩去整条左臂,九幽暝焰的力量便开始一直侵蚀着十三,让银色的流光无法回溯手臂。就在那个时候,十三便想到了这支和他一起穿越星海来到这个世界的手骨。
他突发奇想,很想试试,能不能将这支手骨续接在自己的身上,更想看看,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又会发生什么。
这支手骨既然被当初那几人称为神骨,他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现如今,自己也再次确定了这支手骨的非凡,可却无法用灵气探知它。
就在十三反复尝试无果,准备收回灵气的时候,那一直藏在脊骨中平日里比较安静的紫气仿佛突然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在十三的躯体内狂躁的暴动起来!